子博下车后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县城满大街闲逛，他想等一等，等晚些才回去，他不想遇见更多的熟人。大学毕业四年了，他一直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就像一颗灿烂的珠子，四年的时间耀眼光华消逝殆尽。他感觉自己已经彻底还原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有一种羞见江东父老的感觉。
子博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闲逛。他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倩倩，他高中时的同学，也是他的初恋。倩倩没有看见子博。她穿着粉色的连衣裙，骑着电动车，梦一样驶过县城的街道。子博好几年没见着倩倩了，看着她的背影，子博感觉倩倩没怎么变，和高中时一样活泼美丽。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有一种想追上去的冲动，他想喊她，想和她说些什么，但他最终还是没喊出口。倩倩是向西行走，阳光正好从她的对面照射过来，子博看着倩倩的背影像一个美丽的童话，渐渐消失不见了。
高中时倩倩是校花，和子博是同学间公认的金童玉女，两人恋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没人感到意外。在考大学时倩倩却意外落选了。落选的倩倩主动找子博，要和他断绝关系。倩倩说这话时子博看到她眼里分明是含着泪的。他明白倩倩的心，不想拖累他，也知道倩倩还是爱他的，是希望子博说不的。子博最终也没说出倩倩希望的话。那时的子博想的是他的前程，是天空一样高远的理想。倩倩失望了，哭着跑了，之后子博很少见到倩倩。
后来子博渐渐意识到拒绝倩倩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在大学里子博谈过三个女朋友，都没有谈成，但这三个女朋友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长得都和倩倩有几分相像。
子博坐最后一班车回村子，没遇见一个人，他进家时父亲刚下班，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吸烟。子博的父亲烟吸得很快，烟雾一下子散不开，围绕着他，就象是坐在云里。看见儿子说，回来了。子博说，回来了。
子博的父亲没有再言语，又掏出一支烟来吸，张嘴噙烟时露出黄的牙齿，黑瘦的脸上写满了人世的沧桑。子博的父亲在村上的建筑队里干活，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子博从来不提过分的要求，让父亲为难，他知道父亲供他上高中上大学就已经很吃力了。
子博的同学、西村的小张大学毕业后要在城里买房，逼着他父亲老张拿二十万，说没房子在城里根本找不到对象。老张的钱都供儿子上学了，幸亏家境还算殷实，好容易凑了十万，另外十万老张设法找人贷的款，二分的利息，几年了还不清。
子博的母亲在做饭，子博放下行李就去帮忙。子博从小就挺懂事的，在家里家长喜欢，在学校老师喜欢。饭菜上桌了，子博帮着母亲拿筷子，子博的父亲倒了一杯酒。每天晚饭时喝一杯，缓解一天的疲劳，这已是父亲多年的习惯了。不过子博的父亲喝的都是几块钱一瓶的劣质酒。这次子博意外地也倒了一杯，端起来浅浅地舔一下，痛苦地伸伸舌头。
父亲笑着问，啥感觉啊？子博说，又苦又辣。母亲说，不要和你爸学，能学出啥好。
父亲许久没言语，看了看儿子，若有所思地说，这酒就象生活，喝到嘴里是苦的辣的，入喉时感觉是香的。喝下去后你却久久回味着那苦辣，很想念那苦辣的滋味，就还想喝一口。子博听着，什么也没有说，端起杯喝了一大口。每次回家子博都是装出一副在外面混得不错的样子，他不想让父母为他担心，现在他忽然感觉有一丝悲哀自心底升起，他想哭了。
子博回家大部分时间和父亲在一起，和他们说话闲谈，或者去地里管理玉米干农活。这就让叔叔伯伯们羡慕得不得了，夸子博没架子，都大学生了，还下地干活呢。子博说，我再咋样也是农民啊！他清楚自己家没有当官的靠山开厂子的亲戚，他只有靠自己的能力冲出农村了。于是他拼命学习，努力把自己演好。在家他是好孩子，学校他是好学生，到了大学，特别是进入了社会他却感觉他其实啥也不是，像他这样的一抓一大把，他就是一个打工的，就是一颗草，一颗被城里的风吹来吹去的无根的草。
子博的母亲又关心起子博的婚事了。是啊，儿子快三十了，还是孤身一人，始终是母亲的一块心病。几年前子博大学刚毕业时，他爸妈就希望他在村里找一个，子博当然不同意。一晃几年过去了，农村的彩礼钱直线上升，从一两万已经上涨到十几万了，子博的母亲就更愁了。每次子博总是随口地安慰说，不急不急，就没下文了。
这天子博接到了高中同学赵某的电话，要子博周二上午去县城，说同学聚会。子博本不想去，但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子博知道这所谓的同学会就是几个混得成功的同学发起的，一是让那些混得不好的同学看他们的表演，二是织牢这一张同学网，谁知道以后谁会用得着谁啊！这些子博一直是很讨厌的，也许这就是他一直吃不开的原因之一吧。
子博的同学聚会是在县城一个有名的宾馆里举行的，组织者是赵同学和张同学。张同学是子博所有同学里最有钱的，他在大学时和一个长得又丑又胖的姑娘恋爱了，那姑娘是一个富豪的女儿。子博问过张同学你真的爱她吗？张同学略沉吟了一下说，咱农村出来的，一无所有，我不像你，各个方面都优秀，将来凭自己的本事就能打出一片天地，我必须找个靠山。说这话时张同学颇有些悲壮的意味。对此子博很不以为然，有些看不起他。大学刚毕业，张同学就和那姑娘结婚了，和预想的一样，顺利进入了他岳父的公司，很快就坐上了经理的位置。
子博高中时他们班四十个同学，考上大学的不到三十个，现在进入社会，为生计奔波衣食所累，真能应约而来的只有十二个。女同学本来就少，只有在县城的两个来了。赵同学迎来送往，颇有些领导的派头，看得出他在这个宾馆很熟。赵同学的爸爸是县里的领导，虽说赵同学上学时不咋样，是个出了名的调皮鬼，但他现在却在县法院上班。
十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边，赵同学先讲话。他说，今天能聚在一起不容易，我向大家宣布一个新闻，一个月前咱们的张总离婚了，现在重又自由了。众人一片嘘声，张大嘴巴诧异地看着张同学。张同学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赵同学又说，咱们的张总现在在省城拥有两套房子和一个资产过千万的公司，今天这顿是他请客，同学们一阵欢呼，仿佛回到几年前的学生时光。
子博一直默默观察着，他看到张同学眼角眉梢都透着得意。子博怎么也感觉不到学生时的那种氛围了，他总觉得空气中飘着一种怪怪的味道，现在这个世道里这种味道随处可闻，子博很是不习惯。
有几个已经喝多了，说话开始不走准了。子博话不多，酒喝得不少，脑子出奇地清醒。他看到赵同学和张同学得体地应酬着，说着一些面子上的话，见过大世面的就是不一样。他的心底又升起一种悲哀，愈来愈沉重，压迫着他，逼着他放弃一些坚持。子博想生活就是一潭水，他高中的大多数同学都沉下去了，沉到水底了，只有赵和张最会游泳，游在上面。子博和不多的几个同学还在挣扎着，努力向上游着。子博想也许哪一天感觉累了，手一停就会沉下去。
子博喝了很多酒，是啥时回的家怎么回的家，他都记不起了。回家后他就睡下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母亲焦虑的目光。子博说，我没事，同学们许多年不见了，一高兴酒喝多了。母亲说，没事就好，我给你做饭吧。
子博不让，说不饿，想再躺会，他一起身，感觉头还疼得厉害。子博的记忆里酒喝这么多的时候不多。说实话昨天子博心里确实有些不平衡。他有些羡慕起张同学了，借一个跳板轻松就跳上去了，可是这样的事情现在让他做，他还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的。
转眼子博在家待了有半月了，在一次和父亲闲话时子博说了一句，爸，叫我跟着村里人去建筑队吧。父亲说，那能行吗？子博没言语，看着射进房间的一缕阳光出神。
现在已有很多大学生在外面混不下去，都回家来了。在整个经济大萧条的时代，出门打工能找着活干就不错了，象子博这么优秀的大学生都已不值钱了。
在子博要走的前一天，父亲拿出一沓子钱给他说，这是一万块钱，咱家今年八亩麦子的收入，你先用着，外面找个适合你的事做，要是不够，咱再去借借。趁你现在还年轻，在外面闯一闯吧！你回家从来不说，可爸妈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咱家往上查几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帮不上你。不过你记住一条，啥时你真的感觉累了就回来，咱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只要你爸妈在，永远有你吃的有你住的，永远是你避风避雨的港湾。
不用不用，父亲说得子博忍不住落泪了。他想抬手推开父亲递过来的钱，却感觉一点力气也没有。
子博走时没让父母送他。从他们村要走八里路才能等到去城里的车，这八里路子博是自己走着去的。上学时子博每个礼拜都要走好几次，留下了他太多的青春和欢笑，现在走来他感觉是那样沉重。
忽然他听到熟悉的笑声，是倩倩的，他看到倩倩在不远处骑着车走了。子博想追，追不上了。子博再看，啥也没有了，一条路僵死的蛇一样趴在田野里，子博明白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来了。
起风了，风吹草动，子博觉得自己就是这满坡野草里的一棵小草，有他没他一样，引不起谁的注意。
作者淡泊淡泊，原名李为民，河南人，生性淡泊，心似浮云。
责任编辑：晚风、素心如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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