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阚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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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一代造船人。
他们是一群特别的人,在开阔的厂区里,生产着一地最大的可移动工业产品——一个时期先进科技的集成体。他们与山南海北的人打交道,也算是见多识广。
五十年前,他们在城南望城湖滩上创业,建起船厂和动力厂,造出了拖轮、钢驳、柴油机,属省内一流企业;两厂合并后,靠才智加苦干,又生产了拖轮、渡轮、航标艇、江海联运轮、造粒机、农用汽车……,还研制出国内第一艘侧壁式气垫船,82年获得国家科技二等奖殊荣,至今无人赶超。
巢湖船厂,也曾设备齐全、人才济济,有过令人骄傲的时光。
然而,昔时造船工人的辛苦,却少为人知。这里面包括冷作工、焊工、油漆工、铸锻工、起重工等。其中冷作工,可能是制造业内最为苦累、也是比较尴尬的工种。
此工种,之所以称“冷作”,是因为早期设备缺乏,船板成型主要靠抡大锤敲砸,属冷加工。在船厂又叫铆工、铆焊工。其名之沿袭,源于船体钢板原为铆接,安装工称铆工;电焊发明后,铆钉淡出,但该工种依然是船体建造的主力,乃习用旧名。安装时,一般是铆工、焊工两人搭档点焊构件;有时小活一个铆工也能对付,又装又焊,所以又笼统称铆焊工,意指此两工种密不可分。
说它苦累,是由于此工作集重、难、险、噪声、高温、有毒于一身,十分罕见。说它尴尬,是它既需要力气、又需要技术,既需出蛮力、又往往施展不了手脚。
一条船,从一堆钢材到下水舾装,下料、点框架、搭船台、铺龙骨、安船板,装绞盘、机座、传动支承、上层建筑,以及护舷木、锚链孔、别桩、栏杆等属具……成型为船,大部分靠他们来干。其它工种作业,也多需要其配合,直至试航交船。
春夏秋冬,冷作工们都在与金属的顽固性搏斗。战场是船台,对手是钢板。冬季在寒风中与冰冷钢材打交道还算惬意,难熬的是夏季。
4月份,露天船台就晒得发热,电焊线、氧气瓶、乙炔管、零构件交缠夹杂、踢手绊脚,锤声震耳欲聋,冷作工们肩扛手抬沉重构件,爬上钻下,竖隔舱、铺甲板、装人孔……,或半卧半爬,窝躺在低矮局促、最低只有50公分高的舱里,敲、焊、拉、校、修着滚筒板、桁梁、三角衬……,连头都仰不直,要憋屈着用力。夏天里,船台能晒到50度以上,舱内温度更高,人在里头一会连裤带都会汗透。再热,都要穿翻毛皮鞋,裹上厚实劳动布工作服,不然,焊弧一会功夫会灼伤你皮肤,晒得发烫的钢板也无处下脚。
大规模焊接前,需要点焊并校正焊缝。为了使焊前间隙保持在允许公差内,冷作工和焊工需紧密配合,在焊点冷固前敲击。在低矮舱内点焊内甲板,为了照顾女焊工,都会调换角色,由冷作工爬进底舱仰头点焊,女工在舱外同步锤击。此时船舱犹如一个弥漫着焊接蒸汽和红丹防锈漆味的巨型音箱兼烤箱,在头顶处炸雷般的锤击声中,通红的焊渣被敲得肆意飞溅,经常炸进男工们的领口,滚过汗津津的颈部、胸腹,“滋滋”响地烙进肚脐眼四周,让人时不时闻到自己的“烤肉”味。此时只好虾腰弓背,在狭小空间里拼命扭曲身体,巴望焊渣能尽快在工作服上烧出小洞、抖落出去。
哪个冷作工的颈脖和肚末脐不是布满了焊渣的“杰作”?工作服上不是烧出密集的小黑点、印满斑白的汗碱?
船体安装,最能体现技术的是装滚筒板和“缩火”,尤其是艏尖舱、船舯与船艏艉交界部分。其中滚筒板四个维度都弯曲,难加工、难安装、最费时。装它要跑上跑下,一会爬到舱里手脚并用,用加长弯头铁棍去撬扳螺杆制成的“拉子”,尽量将板子与船肋骨拉靠服帖,同时歪头屏息用乙炔割刀修割焊缝;滚筒板成型后张力巨大,若与肋骨弧度稍不匹配,铁棍扳弯了、“拉子”绷炸了,都奈它无何。所以一会又要爬下跳板、猛力锤击拉靠不严的焊点,以期通过向内敲击减少间隙;有时点焊处刚连上,架不住再次敲击激发的钢板蛮牛般的反弹力,又会炸开。有时需几次进出船舱,反复与之较劲。
80年代,技术较好的冷作工有一大批,记得上名字的有陈光胜、汪国寿、刘培成、高先业、张明正、王仕林、佘开林、过国庆、丁先进等。
有些部件人工无法成型,或焊接后有变形,或初加工后应力太大、安装时非人力所能驯服,就得请曹德成等冷作工通过“缩火”工艺来应对。此活技术复杂,又称“水火成型”“水火矫正”,极其考验人的空间思维和对钢板金相变化的微妙把握能力。水与火,最终会降服钢的桀骜。
所以,该工种虽名“冷作”,其工作环境并不“冷”,又大量利用了火的力量。故其名也尴尬。
构件点焊完成,专业焊工上场。他(她)们带着焊条箱,一种与梳妆盒大小相仿的工具箱,或坐、或站、或趴、或仰,在船舱内外一焊就是半天。焊工也苦,吃的同样是技术饭,其中的仰焊技艺,非船厂焊工不能为。一条高质量的焊缝,平直、光滑、均匀,厚薄、宽窄均无瑕,实际上是一件艺术品,凝聚了焊工的呼吸、心跳、耐力、专注力、知识经验、责任心等身心品质。焊工的活,敲开焊渣看表面不够,水线下的板缝焊接,还需经过试水、试油、X光探伤检验,有一点瑕疵都要用碳弧气刨凿掉重来。
90年代初,小巢湖市团委在锅炉厂举办职工技能比赛,其中焊接赛他们请我在船厂找2个评委。他们找对了人。船厂的焊工,在业界基本上等同于“免检”,属“最顶尖”层级;只有锅炉厂的高级焊工,或可跟他们比划一下。这样的人,在船厂却比比皆是——王德寿、陈爱华、薛英玲、王仕应、后宝琪、蔡立华、莫家全、张小牛……。
船体建好,钳工将机器设备安装就绪,木工、油漆工、电工基本工序完工,起重工就来“清场”了。这是一群彪悍的人,专门负责船舶下水。在班长上海人吴进喜的带领下,工作起来风风火火,紧张又稳当;彼此间交流的语言短促、清晰、高亢,配合默契高效。沉重的梅花墩、枕木、大头楔、千斤顶、粗缆绳,在他们手里翻飞,垫、顶、穿梁、叠墩、牵引捆绑,招招见功,一会就能撑起巨大船身。
下水,是造船厂人自豪的时刻。众人注视下,待下水的船,犹如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就要拥抱广阔世界;又如将出征的勇士,憋足了势能,巍巍然雄立在梅花墩架起的牛油滑板上,船艏翘上了天。哨子一响、撑子一拆,船就义无反顾地奔向它的生命之门。而船塘里泊着的各色船只早早就闪到一边,惊恐地注视大船冲入水中的壮观,忍受着它掀起的酣畅巨浪,间杂着船上起重班那些带缆壮汉粗犷豪迈的叱咤。他们的脚底如生了根,剧烈摇晃间,手把缆绳绳不失。
俱往矣。厂在那,一代造船人知向何方?
一群来自全国各地,坚强、聪慧、淳朴的精壮男女。
有人说,随着时代进步,造船条件大大改善;现代科技,特别是AI(人工智能)的应用,将最终取代船厂的铆焊工等工种。
它或许能客观地减轻造船工人的劳动强度,但永远不能完全取代。更取代不了的,是一代巢湖船厂人的记忆,他们独特的工匠素质、创新追求、坚韧品格与奉献精神。
一恍,离开厂已有二十多年了。
江湖河海上,是否还有我的船?
年8月28日马鞍山
最忆是巢州扫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