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逃梧州群臣皆作鸟兽散
第四节
桂南岑溪,江水碧绿,江草萋萋,江边冈峦起伏,江上渔舟点点,碧水蓝天间,沙鸥洁白的身姿翩然而过,逍遥于这方天地,无关风月,不问是非,让人好生羡慕。就在这带秀水之上,此刻却有一艘大船,雕梁画栋,楼起双层,四周兵士环绕。船首摆有红木桌、几,茶水、点心齐备,七八男女,列坐期间,皆衣着华贵,或谈笑,或奏丝竹,仆役环伺左右,楼上影影绰绰还有多人。船首一苍颜老者,虽身着便服,却腰束玉带,满头华发束得整整齐齐,玉簪贯于发髻,三绺长须迎风飘逸,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好生有威仪。这老者正是永历朝内阁首辅丁魁楚。
“凤南,尚有多远路程”,丁魁楚开口问道,一中年男子立于身旁,俯首回道:“父亲,最多不过半日路程,李大帅说了,到时会亲自相迎”。丁魁楚一抚长须,欣然笑道:“敬贤礼士,想不到李大帅一介武夫,有此胸怀,清军不胜都难,天下焉不归请”,“父亲英明”。
丁魁楚远眺江景,似观山水,似游神外,半晌静然无声,其子丁凤南陪伺身旁,也浑然不动,似乎二人已物我两忘,寄化于天地。
“凤南,你观这山水如何”,丁魁楚忽开口问道,“秀美清幽,实可入画”,“不然”,“哦,父亲大人训示”。丁魁楚啜了口清茶,道:“物我两证,景有美丑,心有悲喜,究其实,还是以心见物,而非以物见心。你我昔日颠沛流离,忧国忧家,心中悲苦,所见皆是残山剩水,满目都是泪。今日喜逢新生,家室、前程皆得保全,心中欢喜,所见皆是青山碧水,更有闲暇畅叙天伦。凤南,山水在心不在物啊”!
丁凤南喟然长叹道:“父亲说的精妙,若非父亲见机行事,早顺天命,今日全家不是奔逃于穷山恶水间,就是罹于兵祸,不仅无心,恐怕也无命赏此美景,父亲实在英明”。
丁魁楚闻言,满脸自得之色。这时,一龆龀小儿欢快地跑到丁魁楚面前,撒娇道:“爹爹,我要吃糖,我要吃糖”,身后一美艳姬妾紧跟而来,道“老爷,裹儿非要吃糖,我哄不住他”。丁魁楚满脸慈爱地摸了摸小儿的脸,柔声道:“中午爹就给你买糖,十二生肖,一样一个”,“哦,中午就有糖吃了”,小儿又欢快地飞奔而去,丁魁楚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背影,怜爱之极。然后又转向那姬妾,秀美的面庞,婀娜的身段,丁魁楚不禁咽了口唾沫,笑着道:“为我诞下这麟儿,你功劳不小,好生看护裹儿,我不会亏待你”。“谢老爷”,那姬妾屈身行礼,转身而去,丁魁楚望着那圆润的臀部,不禁又咽了口唾沫。
日头刚过中天,午时时分,船上之人多有倦意,舱内檀香袅袅,丁魁楚高枕大床,姬妾伏在身旁,二人正在酣睡。景色好、兴致好,丁魁楚中午不觉多喝了几杯,笑容尚挂在脸上,良辰、美景、醇酒、富贵,都在这笑意之中。
“笃笃笃”,一阵舱门敲击之声,惊醒了丁魁楚,“何事”,“父亲,前方有兵船,应是李大人亲迎咱们来了”。
“哦”,丁魁楚一骨碌坐了起来,姬妾忙伺候其穿上官服,系上玉带,蹬上官靴,黄铜盆里注好温水,拧好面巾,款款递上,丁首辅仔细擦了把脸,姬妾递上茶水,丁首辅一饮而尽。然后,丁大人在铜镜前仔细端详自己,仪容威整,风姿洒落,足以见人,这才打开屋门,迈步来到舱外。
舱外,儿子、女婿等丁家成年男子都已环列两旁,丁魁楚走到船头,仔细张望,只见一队兵船迎面驶来,为首大船上,一面大旗迎风招展,斗大的“李”字赫然在目。
“不意李大帅亲迎江面,果然看重父亲”,“凤南,智者顺势而动,愚者逆理而为,老夫身为首辅,弃暗投明,足以壮新朝气象。经营两粤,非吾不能,位至三公,终可期也。凤南,谋身之术,你要多多参悟”,“是,父亲教诲的是”。
顷刻,对面大船上,一军官大声喊道:“丁魁楚大人可在船上”,丁凤南鼓足中气回道:“前明内阁首辅中书大学士丁魁楚率全家恭迎李成栋大人”。对面欢声雷动,这面也喜不自胜,连女人、小孩也探出身来,欲一睹李大帅英姿。
船在中流,抛锚、落帆、停稳,两边士兵迅速用缆绳系好两船、铺好跳板。丁魁楚正待移步对面,“丁大人留步,老夫过去相见”,只见一威风凛凛的老将脚踏跳板,如履平地,噔噔噔来到船首,正是李成栋,身后亲兵,鱼贯而来。
丁魁楚弯腰长揖,口称:“拜见大帅”,李成栋赶紧扶住,回道:“丁大人辛苦”。然后,目光一扫四周,手一挥,道:“速速接防,丁大人何等尊贵,船上这些土兵,也太单薄了”。上船亲兵闻令迅速布控四周,土兵正在错愕间,丁魁楚微微一怔,随即会意道:“大帅想得周全,听从大帅吩咐”,土兵闻言顺从地缴出武器,列队俯首站好。
李成栋满意地看着一切,然后手抚丁魁楚肩头,笑容满面道:“丁大人来降,日思夜想,恨不能早见,故来江上相迎,酒宴都已备好,今日可要尽兴,哈哈哈哈……”,笑声如洪钟,爽朗至极,飘洒在江面。丁魁楚也陪着干笑道:“大帅费心了,老夫真是感激涕零”。
清兵两边奔走如飞,顷刻画船之上桌椅摆放有序,酒菜、果品、茶水、点心样样齐备,好一顿盛宴。
李成栋一挽丁楚魁之手,道:“大人,请”,丁魁楚慌忙道:“大帅,请”。二人坐于上席,李家男丁叨陪左首,清军将佐叨陪于右首,土兵则在远处混坐成团,自有酒食。李成栋一举杯,道:“本帅敬丁大人,也敬诸位”,丁魁楚忙回道:“老夫也敬大帅福威双全,也敬大军扫清两粤”,“哈哈哈哈”,李成栋大笑,赞道:“说得好,干”,众人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喝的微醺,而那些土兵已喝的全无章法,东倒西歪。李成栋一扫船舱,轻抚丁魁楚之背,道:“丁大人,以后你我同朝为官,说是同僚,实则兄弟,是不是呢”,丁魁楚闻言,泛红的老脸更是容光焕发,赶紧举杯道:“大帅情真意切,老夫感佩之极,大帅为兄,我为弟,我敬兄长一杯”,说罢,两人举杯而尽。
少顷,李成栋似已醺醺然,醉眼惺忪,问道:“老弟,你我既是兄弟,今日就是家宴,何不请家眷和孩童出来,一叙天伦”,“哦,兄长尊贵,妇孺无知,怕失了礼数”,“既是家宴,何拘礼数,快请”,“兄长说的亲切,好”。
少顷,女眷、孩童皆出舱相见,丁魁楚一一介绍,众人依次叩拜。妻、妾、女、媳,个个美艳,陪席的清军将佐个个停箸不食,眼珠都移不开了,丁魁楚见状甚是尴尬,举杯欲言,又不知该说什么。李成栋虽眼前一亮,转瞬朗声道:“老弟儿女双全,人丁兴旺,为兄干了此杯,祝老弟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罢一饮而尽,众人这才醒悟过来,也忙举杯相陪,收心到酒食之上。眼见解了这尴尬,丁魁楚松了口气,饮尽杯中酒,一挥手,妇孺都退下了。
酒越喝越烈,话越聊越火,一江碧水清冷如旧,船上气氛却已鼎沸,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少长皆醉,颓然乎其中。酒已喝到八分,丁魁楚举杯欲敬,却身形欹侧,李成栋以肘撑桌,似要醉卧。突然,“唉”,李成栋低叹了一声,丁魁楚醉耳朦胧却听得真切,问道:“大帅何故长叹”,李成栋欲言,却摇了摇头,道:“军中之事,谅老弟也帮不上忙,喝酒”。
“帮忙?这可是效力的好机会”,想到此节,丁魁楚酒肠更热,忙道:“大帅不妨一说,或许丁某能助一臂之力”。李成栋皱眉道:“我一说,你一听,不足为外人道,大军虽盛,奈何缺饷”,说罢叹气连连,丁魁楚稍稍沉默,喉结动了几下,低声道:“大帅勿忧,丁某愿助饷”。“哦”,李成栋先是惊喜,又黯然道:“老弟虽有心,谅一介文官,又有多少家底,散碎银子,恐不济事,我心领了,喝酒”,“丁某愿助饷黄金三万两”,“啊”,李成栋惊得舌挢不下,直瞪对方,丁魁楚满脸红光,回视对方,得意之极。“哎呀”,李成栋方才缓过神来,赶紧道:“真是救命钱啊!为兄干了这一杯,谢君美意”。二人连连举杯,喝得是你侬我侬,李成栋瞥眼连连打量这画舫,不胜感慨道:“真是宝船,可不能有闪失,若卫兵不够,老弟尽管开口”,“谢大帅”。
酒足饭饱,各自归舱醉卧,丁魁楚酣睡中,只觉身体轻飘飘的,如御风而行,似乘龙九霄,此间快意难以言表,梦耶,真耶,人间,仙境,无从辨识。
忽然,似闻哭喊之声,丁魁楚从梦中惊醒,只觉姬妾伏在身旁瑟瑟发抖,他欲起身,可酒精麻痹了他衰老的身体,身发软、头发沉,一时坐不起来。火光闪烁,脚声杂沓,低吼与哭嚎之声混杂一片,“是盗匪吗?船上不是有兵吗”,丁魁楚吃力地在想,突然,“嘭”的一声,屋门被踢开,火把闪耀中,几个兵士凶神恶煞般闯了进来。“啊”,姬妾吓得一声尖叫,紧紧伏在他身后,丁魁楚先是害怕,转而愤怒,怒气似乎赋予了他力量,他居然强撑着坐了起来,喝道:“尔等何人”,可无人回应。几个兵士二话不说,冲上前来两人一扶,将他拖出了舱外,身后,姬妾哭喊着也被拖到了舱外。
舱外,夜色清冷,繁星点点,河水两岸好生安静,船上,却是另一番骇人场面。丁魁楚被丢在甲板上,赤脚、蓬发、衣服散乱,兀自羞愤,却见男丁女眷全都这般模样,在甲板上跪缩成一团,小校监督下,一队兵士手持钢刀看管众人,另一队在舱内仔细搜索。“父亲”、“老爷”,家人颤声低唤,可怜巴巴的眼神都盯着丁魁楚,暗夜中,河风一吹,火把焰苗伸缩不定,丁魁楚昏花的老眼半晌才不朦胧。只见这些兵士个个清兵打扮,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顿时全身血都发冷,哆嗦成一团,只是茫然而无助地嘶吼道:“我要见大帅,我要见大帅”。少顷,整箱整箱的金银、珠宝从舱内一一抬出,放于甲板上,箱子大开,金色或银色的光芒,虽在暗夜中,也隐隐发光,上好的珠宝更是熠熠生辉,仿佛与天上群星辉映,清军将士看得目瞪口呆,似入幻境,而丁魁楚心在滴血,欲哭无泪。
不一会,跳板上噔噔声响,亲兵护卫下,李成栋来到画舫,全身甲胄,手按刀柄,凛然站定。丁魁楚如遇救命稻草,连滚带爬扑到其脚下,哭丧着问道:“大帅,这是为何”,李成栋却不答,饶有兴趣地看着满地财宝,又肆意盯着那些衣冠不整的女眷,久久品味不尽,船上,人人不敢吭声,偶有妇孺抽泣声,丁魁楚仰望李成栋,脖颈都酸了。半晌,李成栋俯视着地上的丁魁楚,只见其泪眼婆娑,神情哀哀,似小儿求助父母,心中只觉惬意之极,戏谑地回道:“为何?丁大人既要助饷,就当助个干净”。丁魁楚的心彻底掉进了冰窖,一下瘫在那里,鼻涕、眼泪糊成了一片,苍白的老脸不住抽搐,李成栋盯着他,笑意更浓。丁魁楚强行挣扎着坐起来,嘶哑着问道:“我不负大帅,大帅为何负我”,李成栋仰天打了个哈哈,悠然回道:“明廷不负大人,大人为何负明”,丁魁楚噎得张口结舌,李成栋哈哈大笑,周围清军也随声而笑。这笑声钻进了脑里,扎进了心里,丁魁楚只觉得天旋地转,漫天星斗仿佛也在笑他。旁边,丁凤南本已吓得浑身战栗,眼见老父这般模样,再看妇孺如待宰羔羊,赶紧跪地苦求:“大帅,财宝尽可拿去,我等但求平安,大帅仁德,大帅仁德”,说罢,叩头如捣蒜,“嘭嘭嘭……”之声不断。丁魁楚这才醒悟过来,也赶紧伏地磕头,哀声道:“大帅仁德,饶我全家,大帅仁德,饶我全家”,苍老的头颅如小鸡啄米,叩个不停,见此,全家老幼纷纷效仿,甲板上清脆之声不断。
“哈哈哈哈……”,李成栋仰天狂笑,这笑声震碎了江面,穿破了夜空,散入了苍穹,众人震得噤不敢言。良久,笑声才停,火光映照下,李成栋脸上杀气腾腾,冲亲兵一扬脸,“动手”。亲兵两人一组,控一男丁,将弓弦套于颈上,用力一绞,迅捷如电,众人未及反抗,已只剩抽搐,哀鸣,妇孺哭嚎成一片。弓弦越绞越紧,丁魁楚只觉眼前天地快要合成一片,只剩一丝光亮,那光亮中,众女眷被扛抱而去,他伸手欲阻,突然,天地黑成一片,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