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7月7日,有方讲座第38场——李保峰《适度摆脱图学》在有方空间举行。以下为讲座全文与现场视频。
我正好三十年前第一次出国,看了一些东西以后有很多体会。这三十年不断地在反思这些体会,我觉得可以跟大家交流一下。
首先解释一下为什么叫“适度摆脱图学”。
“图学”有两个意思:动词的意思就是在图纸上学设计;名词的意思是关于画图的学问。实际上这个图是广义的,就是设计媒介。辩证来看,媒介实际上是一种进步,但是在这种进步的过程中,有些东西其实值得我们设计师反思。
另外,为什么提“适度”这个词,“适度”就是我觉得我们其实不可能回到文艺复兴之前,在那之前我们的施工和设计是一回事:在脑子里想清楚你就现场干吧,干的不合适再拆了重来或者改。现在是用画图了,用更多复杂的媒介的方式来表达,这其实是一种进步,但是这个进步的过程中又让我们异化了,所以我说我们要“适度”,就是要适度的想一想,没有图的时候是怎么回事。
读书与行路
读书和行路一直是两个特别重要的词。我对图学朦朦胧胧的质疑实际上始于三十年前的第一次欧洲行。年正好三十年前,我当时在慕尼黑工业大学做助教,放假我就跟我的老师说,假期挺长的,两个多月,我想看看书,能不能给我开一个书单子。我说在中国我们受的教育,就那几本书,比较狭隘,希望能够看更多的书。老师说你是第一次到欧洲来,放这么长的假,你干嘛在家里看书呢?在哪儿不能看书啊。他就给我开了个比较长的旅行单子,他说:“我认为这些城市,这些国家,这些建筑你应该看一看。”假期我就去看了,也没太多想,老师建议去看,就看吧。
李保峰年在德国时照片(左)及与导师合影(右)
看完以后我觉得收获特别大。我那时候研究生已经毕业了,我们知道那个时候研究生招的特别少,一个学校就招两三个。不敢说考上研究生的一定都有才华,但是肯定是都会背的,因为若背不下那些数据你是考不上的。那些欧洲建筑史我都背得下来,尺寸、数字还有故事都背得下。可是当时看了建筑以后,我觉得又有熟悉,又有陌生,熟悉是因为背过它,陌生是觉得它怎么会是这么大,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在现场中有很多陌生的感觉。所以我当时就有点朦胧的对图学的感觉了。
比如说凯旋门,高度50米高,深度22米,宽度45米,接近正方形的,拱洞多高……所有尺寸我都会背。但是看了以后还是有点陌生,怎么会这么大!其实作为建筑师,你知道50米是多少,但是现场看了以后还是不一样。尤其是把巴黎凯旋门和罗马的君士坦丁凯旋门对比后,君士坦丁的凯旋门比巴黎凯旋门小几乎一半,一个将近50米,一个21米左右,一半都不到。这两个尺寸其实对我来说是抽象的,考研究生不就是背抽象的数字嘛,可是看了以后感受非常不一样。尤其是细节,为什么这个小的会这么复杂呢,这个大的为什么就相对简单一点呢?以1:1的尺寸视距来算的话,在50米开外你看它,你看不到什么细节,可这个21米开外你就看得到细节。所以小的可以做得细,大的不能太细,大的细了以后就变成小儿多动症了,那么大的个子他不能够整天动手动脚的。在现场就找到这种感觉了。
罗马君士坦丁凯旋门(左)巴黎凯旋门(右)
还有一个印象特别深的就是汉斯·夏隆做的柏林爱乐音乐厅。这个图我们上大学见过,是一个梯田的概念。我在看了现场以后非常震撼,这空间怎么会是这么动人呢!这样一个平面图你是想不出来的,结合剖面图你还是想不出来。看到门厅以后就更有意思了,这门厅这个斜柱子、歪柱子、底下倾斜的天花板,光线的关系非常非常神奇。我说这个不是我们上大学的时候说一草、二草、三草,进入剖面,再画立面能完成的。那时候也没有BIM这些东西,怎么判断空间效果?所以当时我就在想,图纸的意义在哪里?这些图纸它真能表达这个空间的感受吗?
柏林爱乐音乐厅平面图(左)及内部空间(右)
罗马假日里面有一句特别经典的台词,“要么旅行,要么读书,身体和灵魂必须有一个在路上。”我就觉得这里面有对的地方,也有错的地方。错的地方在于他认为旅行仅仅就是身体,难道旅行跟灵魂没有关系吗?跟我们的头脑没有关系吗?我觉得一定是有关系的。但是也有他对的地方,其实身体性的体验特别重要,我们做设计师,当你永远在媒体上操作,你跟对象物没有真实关系的时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身体性的体验特别重要,而这个身体性的体验在旅行能真正找到感觉,读书不能替代。
在历史学里面有一个词叫做“替代性经验”。因为当代人无法体验过去,只能通过读书和查阅文献来获取替代性的经验。作为人类文化的积累,我们学习间接经验效率也非常高,人类没有必要为获得经验和知识而去不断地重复前人所有的活动,这毫无疑问。但是替代性的经验能够有多真实,这件事值得思考,特别是做设计。
我的学生推荐给我一本书叫《娱乐至死》,我读了以后我觉得这本书貌似是一个讲游戏,讲现在年轻人很happy,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已经不同于我们这代人。但事实上它讲了一个语言或者媒体的发展史:最开始实际上只有动作、即肢体语言,后来发展出了口的语言,再后来有了绘画,有了文字,有了图画和视频,还有多维的、3D、4D的出现。但是无论如何,它是一个视觉中心的东西,人类的认识方式一直在改变中,越到现在,这种视觉中心主义越强。但是我们做设计就是视觉本身吗?我们是要全身心的感受。
能指VS所指
随着媒体的发展,技术的进步,其实我们在被异化中。
比如说十四世纪人们发明了钟表以后,就把时间从自然中分离出来了。原来太阳升起,我们该起床了,太阳落山,我们应该收工了。现在不是,说几点钟,我们应该干什么事了。人们开始漠视这种自然的现象,身体性的感受没有了,我们以一种理性的时钟的方式生活和工作着。
十六世纪发明了印刷机,我们的信息不是口口相传了,不是哪个智者讲故事了,大家都可以用眼睛来替代耳朵了,因为有了书,可以印出来,超越了时间和空间。
十九世纪的图像转变更厉害。照片、印刷画、海报、图片、广告,迅速的蔓延,图像取代了文本,所以阐释时代结束了。阐释时代算是一个文字的时代,是印刷机的时代,它可以非常详细的阐释很多事情,但现在不需要,看图“娱乐至死”。所以钟表把时间给分离了,图像把空间分离了,我们可以不到现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们跟时间、跟自然的太阳升起、落下没关系了,手表会告诉你该干什么事了。
现代艺术,实际上很多东西是对异化的一种反思。比如比利时画家马格利特的一幅画,叫做《这不是一支烟斗》。这明明是个烟斗,他说不是个烟斗。其实这是讲一个认识论上的事情,就是背后告诉我们其实这是一幅画,是一个艺术作品,它不是那个真实的烟斗。英文有个词portrait有两个意思,一个叫肖像,一个叫赝品,好像这个词一个正一个反,肖像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赝品是个贬义词。但是我们仔细想想作为一种“能指”,这个肖像它确实是那个真人的一个赝品,它并不是那个真人,所以从真实性角度看,它是贬义的。
《这不是一只烟斗》(左)马格利特(右)
我们想想赝品和真实的东西差别在哪里呢?特别是肖像这种赝品,就是去物质化:本来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真实的物,当你把它变成肖像之后它就不是真实的物了。所以刚才说《这不是一支烟斗》,它当然不是烟斗,你抓它试试,它不是立体的,是一个平面的东西。看起来像一个烟斗,其实它是表达烟斗的意象,叫“能指”。所以去了物质化以后,就不能够还原那个真实的和物了。
我们回到建筑学的体验。体验是在“能指”和“所指”之间建立明确关系的一种工具。很多知识可以通过媒介传递,我们现在离不开媒介。但是对这种关系的把控,很难以实现%的信息传递,媒介总是有限的。我们知道用谷歌可以查地图,天涯若比邻,任何地方都可以查到。你可以高效的辨别方位和地点,但是无法找到真实的体验。我们现在的年轻人在网上一下就可以找到很多东西,但是对这种空间的体验在网上找不着,它没有尺度,是两维的。
回到建筑学,图纸其实是一堆能指,我们把能指拆散了。物质的环境实际上是完整的一个所指。在脑中组装这种零散的能指,能够还原所指吗?其实是不可能的。
我特别喜欢这本书:《地形学的故事》。建筑学和景观学一直有一个争论:建筑学认为我们是关于人居环境的主体学科,风景园林说我们是个无边界的学科。大家争的很厉害。但是我始终认为这两个专业对我来说是一回事,怎么会分成两个专业呢。我非常仔细地读了这本书,希望能够找到一些启发。其中在18页到51页,用30多页的文字来叙述了一个建筑——位于美国加州的一个神经科学研究院。有很多很多的文字,二十多张照片,我看完了以后还是蒙蒙胧胧的。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个把建筑和景观、地形结合的非常好的案例,但是它到底怎么回事,哪里会打动我呢,我完全不知道。所以我还是期望下次到加州去一定得看看这个建筑,因为在书中实在是无法清楚。
《地形学的故事》内页
《地形学的故事》内页中的图片
当然视频会好一些,但是其实它也有局限性。我们会觉得像戴了一个头盔,前面有个小方孔,透过这个方孔在看一组动的图像,而且观看得地方由不得你决定。虽然好一些,但是还是不能够传达真实的信息。
我理解广义的图片是一种降维的传递,因为它不是一种多维的,它只是把空间约减为一个视觉图像。真实的空间变成了一个图像,一个设计图,一个视频。
技术发展非常快,漫游,3D立体投影,全景视频,AR增强现实,VR沉浸式的体验以及多人异地同步云等等,可以做很丰富的东西。我们绝对不可以否认这些对技术进步的意义,尤其是对未来设计的表达的意义和价值。对于一个新的设计来说,这就是唯一的办法,因为那个房子还没出来,要体验它你不通过这些媒体,你能通过什么呢?它没有实物啊。
但是还有个问题,这是典型的视觉中心主义。我们是用眼睛在体验,可能会有一点点声音,那个声音是个假的声音。但是人的感官至少是五官,其实还有六感,就第六感所谓的超感官的知觉,心理学上叫ESP。媒介传达的仅仅是视觉,绘图和绘图技术是给予眼睛超越其他一切感官的特权,能维持着以图像取代真实的一个倾向。
所以我觉得基于真实体验的独立思考特别重要。通过媒介获得的知识当然是知识,但就像你装了个假牙,假肢一样,它其实不是你的,不太听你的话,虽然也可以用一下。但是身体性的体验,加上独立思考,是天生的四肢,它更真实。
我们再回到媒介,我有时候用的图纸,有时候用图片,有时候用媒介,其实一回事。我觉得媒介是不得已的异化:我们做设计,你不用图怎么办呢?但我们早年是没有图的,在文艺复兴之前没有图,设计和建造不分家。有了图之后,画图变成了一件独立的事情,大学教育变成了告诉学生如何去画图,如何去表达。但是设计那件事呢,越来越远了。所以我说图学是一种异化。适度的摆脱图学,就是少一点异化。
我们造古埃及金字塔,距现在有多年了,但造纸术是公元后才出来的,至少晚了几千年。所以图纸是建造的必要充分条件吗?显然不是的。平、立、剖面图是怎么出来的呢?我考据了一下,其实最早是考古学来的,因为那个时候做设计不需要图纸,你想清楚就现场做,觉得做的不合适就拆了重做,或者做着做着垮了,就总结是什么原因再改善,最后慢慢慢慢就做出来了。是一边干一边学,一边总结。
可是考古是描述一个过去发生的事情:你发现这边有一片废墟,罗马的废墟,希腊的废墟,怎么描述它。用文字描述,别人看完这段文字后,想不出一个清晰的图像,所以用平立剖的方式可以把古代的遗址描述出来,表示那个地方曾经的样子,或者现在还是的样子。所以你不去现场就可以知道它,这是用测量图来描述过去的一种方法。后来将其用来描述对未来的设想,出现了我们建筑的设计图纸。
我们跳出建筑想一想音乐。古代有一个乐人叫师旷,据说他为了潜心研究音乐,挖掉了自己的双眼,但没有眼睛能看谱子吗?不能看谱子还能够研究音乐吗?其实这个背后的问题就是“谱子是音乐吗?”其实是一个能指和所指的问题。PeterZumthor说,音乐必须要演奏,你写了谱子那是一组符号而已,仅是一堆能指而已——Musicneedstobeperformed,architectureneedstoberealized——房子一样,画在图上,放张照片,它都不是一个实现的东西,得把它的做出来才行。
我有一个特别鲜活的案例,在美国底特律WeinstateUnivesity,我在开会期间要找厕所,就在平面图上看哪个编号是厕所,有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问我,是找厕所吗?我说是,他指着后面的门说这不是厕所嘛。我就想,作为建筑师,怎么干这么蠢的事。当然,在中国仅用鼻子闻闻就知道在哪了,不是学设计的人,肯定不会愚蠢到在图纸上去找那个叫做“toilet”的地方。这是教育的异化,使得我们依赖图纸了。
挂在走廊墙上的平面图及其对面真实的厕所
科林·罗有一句话叫“以心智理解的平面永远是首要的概念。”因为我们受所谓正规建筑教育,在进行心智的训练时,忽视了身体。因此我们强调这个概念。而映入眼帘的垂直面,这永远是首要的知觉。你一睁开眼睛看到它,就感动到你,就对了,跟理智跟心智没有关系,永远是理解的开始,实际上这是一个现象学的东西。你不要说那些理论,你不要说那些套路,你告诉我你的感觉是什么?烫就是烫,扎着疼就是疼。所谓异化就是运用概念抽象思考,忽视了真实的感觉。
我有一个案例,是十多年前我们做的设计,云台山世界地质公园博物馆。我和当地女市长产生了争执,她说这边是一个公路,这有个桥,有个涵洞。她说那个房子不能靠太近了,靠太近了这个空间不太舒服,你应该离开一点点。我说其实离得很开了,从这个涵洞开始,我这个建筑到这边有35米,为了减少压力,我做了个倾斜的墙面,上升了9米,这边后退了7米左右。你看有42米,这个距离非常大了。她说我搞不清楚什么40米、30米,我的意见就是不能超过那棵树。然后我心里就骂:你懂什么,你跟我说那棵树,我们专业人士怎么会这样说话的呢,我们是要进行专业讨论,要精确定位的。我们也没完全错,但是后来想想到底谁对,其实她对的。因为她是一个真实的身体性的感受——反正我看得太近了,我难受。你说35米,我怎么懂你35米呢,所以应该回到一个真实的东西。异化某种意义上叫做专业霸权,你懂尺度,然后你就欺负人家。人家不懂,你就冒出个数字来。就像那个医生看了X光片,看完了以后说一堆话,你看了就是一个黑白图案,你不知道意味着什么,这就有点专业上的欺负人。
云台山世界地质公园博物馆尺寸标注图
今年的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我去看了,获得金狮奖的是瑞士馆,双年展的题目叫“Freespace”,自由空间。我也没看懂什么自由空间,但是我看到另外一件事情。瑞士馆全是白色的房子,开了一堆窗户和门,尺度不一样,比如说有个大概4米高的门,门把手已经快到2米了,小姑娘踮着脚才能够到这个把手。有的门洞小的一塌糊涂。厨房的工作台,大概有1米7左右这么高,做饭怎么做啊。这两个门,这是个正常的门,这是个小门,到处都是这种东西。这个小门洞,人要弯着腰才能进去。我觉得这是建筑师的专业尺度霸权——你懂尺度,然后你就欺负人家。但是想想最终你要面对真实的使用者,这种身体性的感受你是回避不了的。
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瑞士馆
讲到图学,我又要讲另外一个案例:我去评估一个学校时看的一份学生作业。有个老师在作业下面批了两个字“配景”,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你这房子画的,不能说房子好不好,但你怎么不配个景呢,有点树有点草也算个事啊。没有配景,他认为这是缺点。但我就觉得老师心中在怎么想“教设计”这件事情,老师带学生,教学生不是生产建筑设计,而是生成“关于建筑的图”。“关于建筑的图”那不是图学嘛。我发现图面配景这件事情变成我们设计师图面上,画图中特别重要的事情。他在配一个景,他不是在设计,就是仅仅是关于画图,一个纯粹的自主的学问,既不是场地设计,也不是景观设计。在图面上配个景和不配景跟真实的空间有什么关系吗?显然用这个词就说明它没有关系了,他在让这张图面上更好看而已。所以这也是图学的一个非常明显的误区。
图片的误会
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