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在家读木心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有一篇文章引起我的深思,放下书本,仍然禁不住怅惘低徊。
这篇文章叫《童年随之而去》。
文章很木心,开头就说:“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然后花大量的笔墨介绍自己家一次祭祖的经过,这就是当地所说的焚“疏头”。大户人家在山上做佛事,要做七七四十九天。
但木心毕竟是小孩子家,先是觉得新鲜有趣,接着就是难熬。好在有和尚们逗着他玩。好容易挨过了焚“疏头”,终于能回家了,高高兴兴地一大家人下山上船,坏了,木心突然想起了老法师送给自己的一只碗。
这只碗为什么那么重要呢?因为是一个名窑的小盂,青蓝可爱。老法师送给小木心之后,木心每天用小盂吃完饭,都自去泉边洗净,藏好,喜欢得不得了。可以说,这只小碗是木心本次煎熬最重大的收获。没想到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来。
母亲说,回去可以买一个同样的。木心说,不行,买不到,不会有一样的。母亲说,不必想那碗了。那意思就是开船。木心却跳下跳板上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母亲拗不过他,就让一个船夫回去拿。
船夫飞也似的去了。没想到这一去,就是老半天。看山累死马,过了很久很久,所有人都等不急了,木心自己也懊悔不已。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费这么多时间。
但终于听到那船夫的嗓音——来啰……来啰……可是千呼万唤,路上始终不见人影。
等到几乎绝望,突然发现船夫从另外一条小径归来,惊喜之下,突然又发现其两手空空如也。木心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有一种不祥之感。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等到这个人到了身边,突然憨笑着伸手入怀,掏出一个东西,不是那个碗是什么?木心大喜过望,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于是继续行船,山色如黛,水面如镜,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木心就把碗洗一洗。然后就是用碗舀河水顺手泼,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没想到突然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慢慢下沉,向船后渐远渐远……
母亲出来,看到木心失魂落魄的样子。悠悠地说:“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很多年之后,木心回想起来,都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预言。他的一生中,确实有很多事,比这越窑的小盅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脱手而去,有的甚至碎了的。
也就在那一天,随着流水而去,不仅是那一个小盅,随之而去的还有木心的童年。
著名作家肖复兴在笔记中,也记录了一件事,当时读到极为震撼。说起来,也是有关童年的消逝。
很小的时候,肖复兴偶然读到了《少年文艺》上的一篇小说:“小镇上第一次来了一个马戏团,两个来自农村的穷孩子从来没看过马戏,非常想看,但却没有钱。
他们不想错过,赶到镇上,对马戏团团长央求说,他们可以帮着马戏团搬运东西,什么也不要,就是晚上可以换取一张入场券。团长答应了。两个可怜的孩子,马不停蹄的,任劳任怨的,辛辛苦苦地搬了一整天。
到了晚上,他们终于拿到了两张票,坐上了看台。但是,但是,他们毕竟是孩子啊,劳动了一天,实在太累太累了。当马戏演出的时候,他们竟然睡着了……
这是肖复兴人生读的第一篇小说,这个小说的名字叫《马戏团来到了小镇上》。这个故事多么简单,但两个孩子渴望看马戏最终没有看成的经过,却格外让肖复兴感到异样。一种莫名的惆怅,一种夹杂着美好与痛楚之间忧郁的感受,随着和肖复兴差不多大的两个孩子的睡着而弥漫开来,然后,弥漫到肖复兴的整个生命里去。
也就在那一天,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消逝了,肖复兴的童年消逝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心思,对文学产生了朦胧的兴趣。不为什么,他就想搞清楚,那个让自己惆怅和忧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省吃俭用,找到了好多《少年文艺》,先去找《马戏团来到小镇上》作家的文章读,接着就是读其他的作家,其他的小说。慢慢,慢慢的,他的阅读范围不断扩大,视野不断开阔,品味不断上升,由阅读而开始写作,逐渐成为一个有名的作家。阅读改变人生。肖复兴即是一例。
我的童年呢,则消逝于一场露天电影之中。
我很小的时候,一年农村会放一到两次露天电影。放电影的那一天,对孩子而言,比过年还要兴奋。
有一次,我外婆家村庄放露天电影。我们一家理所当然都去了,电影就在我大舅家的场地上,妈妈的娘家是在六舅家。外婆在哪里,哪里就是娘家。六舅家与大舅家隔了一户人家。
可是,老天不遂人愿,到了晚上却停电了,我们心急如焚,等啊等;可电就是迟迟不来。我们就随着爸妈到六舅家聊天……先是说7点半来电,没来;后来又传言8点来电,结果又没来;再后来说是8点半,再后来说是9点,但电终究没有来。我在心里想,电是个什么东西呢?为什么那么多人等,它就是不来呢?
后来,眼皮子老是打架,我实在撑不住了,妈妈就安排我先睡。我叮嘱妈妈,那个电来了,一定要叫我啊……
后来,在睡梦中,我突然听到外面的大笑声,猛然间惊醒过来,外面就是电影轰隆隆的放映声。啊,电已经来了;电影,已经开始了……
我忘记了开灯,也不知道灯在哪里,连滚带爬的下床来,摸到门边,却发现门是被锁住的!
那时候农村的门,都是有门扣子的。门扣一搭,大锁一锁,中间有一道很大的缝隙,我拼命地想钻出去;可是,脑袋卡在中间,我再拼命钻,脑袋又卡上了,我再钻,再钻,尝试了很多次,脑袋上全是汗水和血水。然后,我就拼命的喊叫,先是妈妈,后是舅舅,后来就是咒骂,再后来,就是凄惨的抽泣——哪个好心人,来开开门啊!再后来,我踹门,一次又一次,门哗哗的响,但就是打不开。
耳朵里,只有我大舅家门口传来一阵一阵幸福的笑声……
当大人们回来的时候,打开门,我匍匐在门下来,身下一滩泥水,已经是半死过去了。
那一年,我只有6岁。在露天电影的那个晚上,我的童年消逝了,而且永远没有找回来。在我生命的6岁中,我懂得了生活中的悲剧,知道了绝望和悲悯是一种什么味道。我从此失去了童年的快乐。
木心是失去生命中最珍贵的玩具,生命犹如缺了一小块,进而失去了童年。肖复兴是突然获得一种重大的启蒙,完全进入了一个新世界。这不是生活的世界,而是艺术的世界,审美的世界。孩子当然不知道,但有一种异样的感受。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但鬼使神差的,肖复兴在很小的时候就得到了。得到意味着失去,他的童年也因此而去。那么我呢。我既未失去,也没得到。我在生命中第一次尝到了孤独和绝望的滋味。很深很深地体味到了。一个懂得孤独和绝望的孩子还是孩子吗?
木心说得真好,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但我们都在不该懂的时候,尝到了失去的滋味,恍然有了巨大的人生创痛和体验。
这就是人生啊,你必须痛,必须悔,必须无路可走,必须叫天无门,必须经历无人理解的黑暗,必须如同彻底地死去,然后才能从中走出来。但要命的是,当你走出来的时候,你的童年消逝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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