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峰，华中科技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博导。相比于在平地上做设计，李保峰坦言自己更喜欢复杂的地形；而谈及近年多次获奖的恐龙蛋博物馆时，他表示这一项目既有偶然性，也有它的必然性。以下为有方专访视频及全文。
·传统意义上的边界很清晰的建筑学，已经很难概括当下的建筑设计。
·关于地形的问题，可能用英文词“context”来表达会更准确一点。
·设计项目时，我会倾向于选择地形复杂的而非平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我的局限性在于如果一个项目没有“context”，我不会下手。
有方最近在做的事情有哪些？与过去相比有什么新的思考？
李保峰我现在基本在做的三件事情是教学、设计、研究，它们都共同聚焦于城市形态、场所以及地形。最近做的几个设计都有着相对复杂的基地环境。目前正处于画施工图阶段的项目，是在一个地形复杂的废弃矿山里的石膏窑附近设计一座石膏博物馆。我们把烧窑的旧洞口转变成新建筑的入口，将新的博物馆和旧的窑融合在了一起。另外，一个正处于收尾阶段的项目是位于湖北恩施的中国土家族泛博物馆。所谓泛博物馆，即是打破传统博物馆内外的“博物馆世界”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概念——九个村寨共同构成泛博物馆，展出的东西既有传统博物馆展览的音频、视频、实物等，也有当地人劳作的真实生活。观光者可以以外人的眼光欣赏，而当地人可以保持自己的传统劳作。我们还邀请了农学院的教授进行土壤分析，提出将生态农业与观光农业结合的概念。
我现在做的许多建筑都需要跟景观整合，在这个过程中从景观专业的老师那里也学到很多东西。传统意义上的边界很清晰的建筑学已经很难概括当下的建筑设计。正因为如此，我在学校的教学中会经常跟学生们强调，做建筑不仅仅是做一栋房子，而是要把房子融入到环境里。
我现在在做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一个重点课题——研究城市形态和城市微气候的关系，把建筑学、地形学、景观学、城市微气候等进行一体化的整合。在形态学上，城市可以按照规模、所处地域来分类；同样，城市也可以按地势地貌来分类，比如南京、武汉等河网密布的城市，江浙地区水网密布的城市，重庆、贵阳等山地城市，以及郑州、北京等平原城市。不同的地貌在城市的形态上会带来什么影响？城市的形态对城市的微气候又有什么影响？这是我正在做的一个研究。
有方地形在自己的设计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李保峰关于“地形”的问题，可能用英文词“context”来表达会更准确一点。中文把它翻译成“文脉”，这样的译法容易让人产生歧义。因为“文”跟“武”对应，“文脉”会让人觉得不是物理的问题，而仅仅是精神的问题。正如英文里表达的那样，它应是一种“上下的关联”，当然它不一定指代上下文的关联。在平地上，与建筑关联的是周围的既有物，可能是邻居的建筑、道路、植物、水体等等。而在山地里，关联的可能是地表、地形地貌。
我对在复杂的地形做设计比较感兴趣，接触的项目大多跟地形有关。因为在学校工作的缘故，我没有什么产值的压力，做的基本上都是委托的项目，以及少量因为感兴趣而去主动投标的项目。我会倾向于选择复杂的地形而非平地；而当我选择地形不复杂的项目时，一定是因为周边有着其他吸引人的复杂元素，让基地有一个“前文本”。我对项目的选择取向，某种意义上可能也是一种逃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我的局限性在于，当一个项目没有“context”时我不会下手。比如说，在城市网络周边的几百亩平地上做一个房地产项目，我基本上选择拒绝。
·造价方面的苛刻和挑战，逼着我们想出一些更低技、便宜的建造方法。
·我们将房子设计成一个“歪头歪脑”的东西，就算角部歪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问题，让作品的容错率更高。
·在当下，研究型设计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像三五十年前，只要有经验就能成功。
有方近年多次获奖的恐龙蛋遗址博物馆，经历了什么样的设计过程？
李保峰这个项目的设计建造，既有它的偶然性，也有它的必然性。偶然性在于，我们正巧碰见了一个特别理解建筑师的甲方，他当时告知说自己不懂设计，不会约束建筑师的设计，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能乱花钱，“只要你不超过这个造价，别的我不管。”必然性在于，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们在低技建造、乡土建造、绿色建筑等方面一直在进行研究，吸收各地传统民居在地的、低造价的、行之有效的建造智慧。造价方面的苛刻和挑战，逼着我们去想出一些更低技的、便宜的建造方法，同时还保证建造的效果。比如，我们把附近那些快要垮塌，无人居住的土房子上拆除的瓦保留了下来，在博物馆的顶部盖上第二层表皮。因为旧瓦跟博物馆的顶部之间留有一个空气层，阳光照到旧瓦上，空气层会带走因辐射产生的许多热量，使得博物馆室内不会太热。因为整个设计的造价很低，只能选择技术水平有限的当地施工队。他们很难保证建筑各部位的精确定位，我们索性将房子设计成一个“歪头歪脑”的东西，让作品的容错率更高，即便是建造时角部歪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有问题。此外，因为湖北的竹子特别多，工人站在建造现场高处施工时会用到竹跳板，这个工具特别便宜，只需要九块二毛钱一块。我们尝试着将它作为浇混凝土的模板，几次试验过后发现效果特别好，于是决定直接采用这种做法。诸如此类的既便宜又容错的解决办法还有很多。我们运用了许多乡土建造的策略，最后建造完成的博物馆基本上是零能耗，不需要空调，不需要任何除湿设备，也基本上不需要灯，夏天不热，冬天也不算太冷。
在当下，研究型设计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像三五十年前，可能只需要有经验就能成功。而现在，面对新的问题时，过去的经验并不足以解决问题。我自己的研究小组经常会聚在一起讨论，时不时冒出来很多想法，特别有意思。
·当时许多人从欧洲回国时带各种高级电器，我只带了一箱旅行拍下来的幻灯片，收获特别大。
·在巴黎圣母院的现场，我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与多年以后在产房里第一眼看到自己孩子的感觉非常相似。
·“征婚照”与现实是有出入的。为了避免建筑“征婚照”的误会，最好的方式是去现场。
有方如何看待游历（旅行）对建筑师的影响？
李保峰影响特别大。年，我作为访问学者前往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暑假将至，我让学校的老教授推荐假期阅读的书单，几天后教授给了我一个单子，上面列的不是书籍，而是他推荐考察的著名建筑，在他看来，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情，难得来到欧洲的我，应该珍惜有限的时间多去体验建筑。将信将疑的我按着他的单子出去旅行了两个月，走了12个国家，把自己的钱都花光了。当时许多人从欧洲回国时带回来各种高级电器，我只带了一箱旅行拍下来的幻灯片，收获特别大。
在这趟旅行里，印象最深刻的是巴黎圣母院。置身现场时，我对它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那种感觉与我多年以后有了孩子，在产房里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非常相似。尽管在此之前，我对巴黎圣母院的尺寸、造型、平立剖面等倒背如流，但当它真正出现在眼前时，会有一种陌生感产生。
这次旅行让我感悟到，不是光靠书本，就能学好建筑的。书本上的文字与图像，并不能让人真正地理解建筑，惟有身在现场才能体会到自己与建筑的陌生感。后来我发明了一个名词——建筑的“征婚照”。事实上，发布在书本或网络平台的许多建筑照片，基本都是请专业摄影师拍的，看起来很精彩，但“征婚照”与现实是有出入的。为了避免建筑“征婚照”的误会，最好的方式是去现场。
·我当时对很多事情感到困惑，特别希望有思想的老建筑师能传授经验。
·作为老师的我们绝不能“糊弄”学生，学生是会“用脚投票的”。
·我们所处的是多元化的时代，各个专业领域的边界已经逐渐淡化。
有方如何评价自己在大学里开设的选修课《营造10讲》？
李保峰我在华中科技大学开设这门课，已经有将近十年的时间。在课堂上，我把自己过往的旅行、思考等与学生们分享。
回忆起自己读书时，我当时对很多事情感到困惑，特别希望有思想的老建筑师能传授经验。现在的学生，同样面临着我年轻时的困惑。开设这门课程时，虽然还在担任华科建筑与城规学院院长一职，日常的事务很忙，但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承担起这一角色。于是主动开设此课，我把建筑学基本问题按照自己的理解归成了十二类，结合自己过往的旅行和实践，在课堂上跟学生们分享。我把建筑上抽象的名词及概念，在课堂上“还原”成真实的东西，让学生可以理解整个过程。
选择这门选修课的学生有三百多人，身处这个媒体的时代，作为老师的我们绝不能“糊弄”学生，因为学生是“用脚投票的”，如果讲得不好，学生不会选择来上课。为了准备这门课，我也会花很多时间来梳理，将自己生活、设计中的所见所闻进行分类后归到思维的框架里，继而不断去充实、去更新，逼着自己去学习，对于我来说这也是再学习的过程。
有方对于在校建筑系学生，有什么样的学习建议？
李保峰我们所处的是多元化的时代，各个专业领域的边界已经逐渐淡化。我认为，学生不仅要学习自己修读专业的内容，更要了解自己适合做什么，因为学业和事业是两码事，两者并不一定有必然的联系。最重要的是，在大学期间要学会了解自己，找到合适自己的路。
有方如何看待近年来许多建筑系学生毕业后去甲方或者转行？
李保峰对于这一现象，我最开始的时候会感到有些痛心。因为作为老师，我特别希望自己的学生像我一样走上建筑师的路；而不是花了非常多的时间跟精力在建筑学上面，最后却选择了其他道路。当时的我有点想不明白他们的举措，特别是对于一些在设计方面非常有才华的学生。
后来，我的想法之所以发生转变，与我女儿有关。建筑学出身的她，在哈佛（GSD）拿到了建筑学硕士，同时还拿了一个与金融、房地产相关的学位。最后她选择了后者作为自己的职业。关于她不选择做建筑师这件事，我跟她交谈过很多次，最后我才理解、释怀。因为每个人的想法与性格都不一样。以我女儿为例，她一直很喜欢社交，在她看来整天画图、做模型是件很痛苦的事情；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去调查，去架构一件事情。
当然，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近年来去地产的收入要比建筑师高。年轻人在当下这样高度竞争的环境里要生存，我表示理解。
拍摄/赵筱雅文冲陈嘉滢视觉/李梦迪校对/易智丽（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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