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知音,大家都知道是形容朋友间志趣相投的友情。我们常用“知音难觅”来排遣没有知心朋友的惆怅。
古往今来说到知音结交的,不外乎管鲍之交,再者就是伯牙子期了。我们这里要说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就是讲的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知音”二字也是由他们而来。
知音,音者,就是音律。大约在春秋时期,宫、商、角、徵、羽被定为五音。这五音是中国古乐的基本音阶。所以才有了成语“五音不全”来形容缺乏乐感唱歌走调。
自古以来我们就重视礼乐,五声音阶确定后就产生了调,音律的产生不仅是一种娱乐形式,还陶冶催生了一大批文人墨客。“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更是以一曲《广陵散》成为千古绝响。寄情于乐,以音识人,音律被寄予了很多高于音乐本身的厚重情感。
听琴断弦
俞伯牙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郢都人,任职晋国大夫。他还是个著名的琴师,善弹七弦琴,技艺高超。虽然他弹奏的琴音收获了诸多赞誉,但他一直没能遇到个能够听懂他琴音的人,心里常怀遗憾。
且说伯牙奉了晋主之命,来楚国修聘。公事完毕,拜辞楚王,楚王以高车驷马相赠,伯牙此番得以回故里,自然想将故国风光饱览一番,打算走水路沿途观赏风景。于是对楚王谎称他身体有疾不便车马颠簸,想坐船回去。楚王就送了他大船二只,一正一副。
碧波浩渺中遥看层峦叠嶂,伯牙自是怡然自得。不一日,船行驶到了汉阳江口,突然大雨倾盆,风浪翻涌。于是就把船停泊在山崖之下。没过多久,雨渐渐停歇,风平浪静,这夜正值中秋,一轮明月现出云层,皎洁如玉。
伯牙兴致大好,于是唤童子焚香取琴,伯牙调弦转轸,弹出一曲。一曲尚未奏完,突然之间“哐剌”的一声响,琴弦断了一根。古琴素有“偷听断弦”一说,可能因为古琴一般被认为是文人雅士阳春白雪的高雅陶冶,常人难以产生共鸣,一旦有人听懂了,便是稀罕,琴弦就会崩断。在三国演义里面,司马徽也曾说过这番话:“琴音忽起高亢之调,必有英雄窃听。”
于是伯牙忙唤来随从,让他们赶紧上崖搜一搜,既然船泊荒山,自然不会有什么文人雅士,伯牙担心这偷听的人是有心趁荒山夜深来劫财。就在众人欲搭跳板上崖之时,一个声音从黑暗里传了过来:“舟中大人,不要疑心,我并非奸盗之流,只是个樵夫。因打柴晚归又碰上风雨,于是躲在岩石下避雨。听到您的琴音,忍不住听了一番。”
伯牙一听是个樵夫,不由得大笑起来:“一个樵夫,谈什么听琴?你怎么可能听得懂,我也不跟你计较!”随即吩咐左右侍从不必上岸为难他。这樵夫一听就不乐意了:“大人此言谬矣,‘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你欺负荒山没有听琴之人,那也不该有弹琴之人!”
伯牙一听这个樵夫出言不俗啊,于是又问那樵夫他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樵夫一一回答,伯牙大喜过望,命左右掌跳板看扶手,请那樵夫上船详谈。待得樵夫上了船,左右侍从见他衣服寒酸泥泞,脚上穿了双破草鞋,心里都有些看不起他,让他见到老爷要磕头,老爷这官位尊高,说话知道点礼节。
樵夫也不介意,脱了斗笠蓑衣,放下板斧扁担,把鞋底的泥垢踏了干净,这才走进船舱。船舱里灯火辉煌,樵夫只是作了个长揖而并不下跪:“大人,施礼了”。伯牙是晋国大臣,眼界中哪有樵夫这种山野布衣,可是请上了船又不好撵出去,尴尬地微微抬手道:“贤友免礼罢。”
郑板桥因为穿着朴素引起茶馆老板低眼相看,后知道是郑板桥又态度大变,出了个著名的典故“茶、上茶、上好茶”。
伯牙对子期的开始也是以貌取人,对粗衣泥腿的子期很是看不起,聊了一会儿态度大变,就有了“坐、请坐、请上座”。
高山流水遇知音
伯牙开始毫无客礼,只是把把嘴向樵夫一努道:“你且坐了。”相当怠慢。樵夫也就大大咧咧地坐下了。伯牙看他坐了也不告谢,心里还有些嗔怪,所以也不问他名字,不叫童子上茶。就问樵夫:“你说你听懂琴音,那知不知道这把琴的出处,是什么人造的?”
这樵夫不卑不亢地回答:“此琴乃伏羲氏所琢。”又将这古琴怎么造、怎么调、怎么用、弹奏有如何之好,全都一一娓娓道来。其间典故出处信手拈来,伯牙见他对答如流,虽然惊讶但心里还是不大认可,认为他肯定是事先背好的,根本不算什么真凭实学。他想再试一试这樵夫。
伯牙又问他:“假如下官抚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闻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弹奏一曲,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着时,大人不要见怪”。
于是伯牙调整琴弦,心里想着巍峨高山,指尖琴音漫出,那樵夫侧耳倾听,脱口而出:“美啊,这曲表达的是巍巍高山”!伯牙也不回答,想了一下,耳际流水潺潺,于是抚琴弹奏,这樵夫又脱口而出:“美啊,大人这弹奏出的意境是滔滔流水啊”!
伯牙的心思被一语道破,心中大惊,推琴而起,与子期施宾主之礼,连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岂不误了天下贤士?先生高名雅姓?”
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钟,名徽,贱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钟子期先生。”于是忙推子期坐于客坐,命童子上茶,喝完茶,又取酒共饮。接着把酒言欢、推心置腹。
相互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伯牙不无可惜地问子期:“像先生这般有抱负有见地的高人,为什么不谋取仕途,而在深山打柴为生呢?”子期回答家中有年迈父母,因为是独生子,即使作官可以达到三公那么显贵的位置,但是也不能代替他每日对父母的奉养。伯牙有感于子期的孝心,对子期更为敬重。
于是伯牙建议结拜为异性兄弟,子期推谢身份悬殊不好高攀,伯牙道:“‘相知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能够和贤弟这样的人结为兄弟,乃是人生幸事!如果嫌贫爱富,那我成什么人了?”于是二人便在船舱中顶礼八拜,伯牙为兄、子期为弟,往后兄弟相称,生死不负。
于是把酒言欢,促膝长谈,不觉中已聊至东方发白,船上的水手收锚系帆,准备开船。二人感叹相见太晚,别时过早,都忍不住泪湿衣襟。伯牙本欲邀请子期同游,子期答:“父母在,不远游”。于是二人恋恋作别,相约来年中秋夜在此地再会,食言爽约者不为君子。
伯牙命童子取黄金二笏,赠予子期的父母为礼。子期也不敢谦让,即时收下。再拜告别,含泪出舱,取尖担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于腰间,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头,二人挥泪作别。
天人永隔伯牙摔琴
且说伯牙道别了子期,也无心山水。很快就舍舟登岸,回了晋国。这一年他常想子期,好容易等到来年中秋前夕,伯牙奏过晋主告假还乡。他雇了船只,根据记忆寻到去年作别子期的崖边。
中秋的满月像去年一样光辉如水,伯牙立于船头焦急等待,却迟迟不见子期应约而来。于是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头,焚香设座。伯牙调整琴弦,泛起音律,突闻商弦哀声凄切,心想吾弟必遭忧在家。
伯牙回仓就寝,只待天明后上崖探望。伯牙一夜未眠,天放亮后洗漱上岸,顺着樵夫们踩出来的小路走出了十多里,走到一个山谷的岔路处,不知去向哪条路。犹豫不决时看到一个满头银发拄着藤杖的老人缓缓走过来。忙上前问路,待他提到钟子期名字时,那老人恸然大哭道:“子期是我儿子,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我儿同先生意气相投,此后便白天砍柴,晚上秉烛夜读,不想积劳成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
伯牙听闻,一时悲痛欲绝,昏厥了过去。苏醒后更是哀痛不已。伯牙向钟父打听子期葬于何处,钟父答子期临终前遗言,欲葬于马安山江边。因为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所以葬此践行诺言。刚才伯牙路过的一丘新土孤坟,正是钟子期的墓。算到今天,正是子期百日,才有了钟父上坟和伯牙的相遇。
于是伯牙劳烦钟父引路,来到子期的坟前。伯牙涕零下拜,只作永别。心里悲伤难散,又放声大哭起来,左右山民听到哭声,又听闻伯牙是朝中大臣,都好奇地前来围观。伯牙唤小童取来瑶琴放于祭石台上,抚琴一曲以祭子期。琴音哀婉,周围围观山民却一边鼓掌一边哄然大笑。伯牙不解地问钟父:“老伯,下官抚琴,吊令郎贤弟,悲不能已,众人为何而笑?”钟父答道:“乡野之人不识音律,还以为琴声就是取乐用的,所以才发笑”。
伯牙又问钟父可懂他所奏何曲,钟父说幼时颇懂音律,现年老昏聩,已然不懂了。伯牙遂说一曲短歌诵于钟父听: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抔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珠泪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歌毕伯牙取出佩刀割断了琴弦,然后双手举琴猛地摔向祭石台,琴身登时断裂残缺,钟父大惊问道:“何故摔裂此琴?”伯牙怆然答曰:“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伯牙随后赠黄金四十两,算作代子期奉养双亲,嘱咐钟父置购几亩祭田,用以祭祀子期的花费。并承诺等他上奏退职回归家乡时,必将子期父母接回他身边贻养天年。子期即是他,他即是子期,让钟父不必以外人待他。如此一番交待后,伯牙哭拜于地。
结语:
伯牙和子期的知音故事打动了很多人,岳飞就有名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在金庸的《笑傲江湖》里,就塑造了刘正风和曲洋这一对以音律相通,引为知交的朋友。因为音律中的惺惺相惜,可以视名利于粪土,将生死置之度外。正如刘正风所言: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
子期于伯牙的琴音中听出他心中所想,高山流水遇知音。这种未曾开口已知心意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友情,是很多人所向往羡慕的。他们的友情之所以传为佳话,并非是他们对音律的高超理解和技艺,而是世人对友情寄予的纯粹的美好愿景。
冯梦龙这个提粹于《列子·汤问》的故事,将原本短短百十来字的内容扩充到一篇小品文,使伯牙和子期的人物性格更为饱满。伯牙也并非一开始就对子期青眼有加,他看到樵夫打扮的子期时,也是心存轻视的。在阶级地位径渭分明的时代背景下,伯牙当下的反应才是人之常情。通过和子期的交流,渐渐了解子期的学识修养,逐渐心生赞赏和敬佩,他态度的转变非但不令人生厌,反而因为情绪上的递进更切合现实。
伯牙没有错失子期这个朋友,是因为他虽然内心轻视,却耐心地去了解子期,而子期更不因为自己低微的身份而唯唯诺诺,心怀卑怯,这才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千古佳话。现代人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在精力分散给了工作、家庭、兴趣之后,很难会给自己时间去了解一个陌生人,我们最真挚的友情往往来自学生时代。其实步入社会后,曾经以为一生都会挚交的朋友也会渐行渐远。不断改变的不仅仅是他人,还有自己。
我们常常感叹社会的现实和薄情,在最脆弱无助或者一腔豪壮的时候,翻遍通讯录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分享情绪的人。社会阶层的分割和同质化让我们越来越趋同于在自已的圈子里去结交朋友,所以像伯牙和子期这种跳脱出阶层,各自都不卑不亢、推心置腹相交的朋友实在是屈指可数。
当社会的发展日趋便捷,人可以不依赖群体而满足个人的精神需求。有倾诉的欲望时,直接打开聊天工具随便就能倾吐一番。我们可以在虚拟的网络中获取一切情感。人的情感是一个不断地内化的过程,盈余下的精力用来创造经济价值。多年的朋友可能收到最多的会是相互砍价、集赞的信息。接触并用心去了解一个陌生人,多只能存在这些经典的故事里了。
伯牙在子期坟前摔琴的地方,现今筑馆而立,称作琴台。琴台东对龟山,西临月湖,成为了武汉著名的古迹胜地。他们的故事成为了友情的精神信仰,我们对于这种纯粹的知音友情,还是心怀敬仰的。
很喜欢一首根据李叔同的《送别》改编的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这挥别知交的惆怅,竟也成为让人羡慕的惆怅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