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假如那火车头还吐着烟
文/张黎华
封面
我推着李瓦特沿着河岸行走,半个小时后,我们到了镇上的火车站。李瓦特说:假如那火车头还吐着烟……我看到李瓦特变成了一列蒸汽火车,他的嘴巴拉响了汽笛,一团白烟从他的鼻孔冒出来,他伏在铁轨上,手和脚变成了轮子,然后“哐当哐当”地挣扎着前行。黄昏一点一点降落,我推着李瓦特往回走。教堂方向传来刘德华“给我一杯忘情水”的歌声,不用说,肯定是李拉第放的。我能想象李拉第此刻的样子:身体对着歌声站着,他努力想站得直一点,但两条腿却不肯配合;他的两只眼睛好像刚闹过别扭的李瓦特和唐嫣然,一只往东,一只往西;他想跟着刘德华唱歌,但他肥大的舌头上浪花翻涌,一下子就把他的声音冲走了。李拉第如果看到我推着李瓦特,一定会把手举起来向我们敬礼,并欢快地对着李瓦特喊:昂可好!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会的这句英语,好像李瓦特把他带到我们益智学校时他就会了。对了,我也应该管李瓦特叫叔叔的,但我从来不叫,就像我会唱所有的歌,但我把它们锁到我的心里,不让它们从我的嘴巴里跑出来一样;就像我看过很多书,看过后就把它们囚禁在我的脑袋里,不让它们往外流淌一样。
李瓦特睡着了,他发出巨大的鼾声,鼾声碰到木蛋上,木蛋微微颤抖。他的鼾声穿过木蛋,又穿过一片灌木丛,一只野猫从灌木丛里冲出来,像喝醉了酒的李瓦特一样,“哇哇”地呕吐着。我推着木蛋,走过火葬场,火葬场的烟囱有气无力地吐着烟,我看到一个皮包骨的老人正在沿着烟雾上升。我推着木蛋,经过教堂,李拉第还在对着歌声站着,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发出欢快而含混的声音。我推着李瓦特,经过“瓦特益智学校”,学校的大门如往常一样紧锁着,只是平常热闹的喊叫声消失了。我慢慢地把木蛋推进了“瓦特酒店”,我知道,唐嫣然正在等他。我还知道,到了十二点,李瓦特一定会推开我的房门,把我的梦从黑暗中赶跑,说:李焦耳,我要睡觉了!然后,我又会推着木蛋沿着河岸行走。
我把木蛋推到唐嫣然的面前,我看到我站在她的黑眼珠里。她一眨眼,我就被她关在了里面,她再一眨眼,我又被她放出来了。她弯下腰,把李瓦特装进了她的眼睛。和我一样,唐嫣然也不说话。我是不想说话,唐嫣然是不会说话。李瓦特说她的眼睛会说话,我也觉得她的眼睛会说话,还有她的手也会说话。有一次,我看到她的手把李瓦特骂得脸色苍白。她有时候用手喊我的名字,她先用手指指我,然后摸摸自己的耳朵,我知道她在喊:李焦耳。我最喜欢她用眼睛喊我,很奇怪,每次她用眼睛喊我,我就会闻到一阵春天的芬芳,然后回到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光。
我当然还记得我刚到蛋镇的情景。妈妈带着我,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上了火车,我在火车上做了很多梦,然后火车就在蛋镇停了下来。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蛋镇,只是看到火车站的屋顶上竖立着一个巨大的鸡蛋。妈妈把我带下火车,她让我对着一根水泥柱子站着,那根柱子上印着很多数字,是电话号码。我对看过的书过目不忘,但我总记不住数字,我只能从一数到五,五以后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妈妈走了,不用往后看,我也知道妈妈悄悄地上了火车。火车开动后,我转过身来,看到妈妈的脸贴在车窗上,她的眼泪冲刷着布满了灰尘的窗户,我想,等会儿那些火车上的人透过这扇窗户看外面时,一定会比往常看得更清楚些,譬如那个经常和妈妈一起吸食一种白色的粉末,此刻把妈妈紧紧搂住的长着小胡子的男人。我也想哭,但我怎么也学不会流眼泪,就像我以前怎么也学不会自己大小便一样。我对着妈妈无声地笑着。火车越开越远,我望着火车远去的方向一直笑着。后来,我对着屋顶上那颗巨大的鸡蛋笑,我又对着那根水泥柱子笑,我望着那些提着大包小包来来往往的行人笑。我的尿沿着裤腿流下来,我的尿越来越多,我对着一片小水洼里的我笑。我笑了一整天之后,李瓦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看了我一眼,牵着我的手离开了火车站。我听到他嘀咕了一句:又是一个自闭症儿童,真他妈狠心!他把我领到了蛋镇的“瓦特益智学校”。当时正是春天,学校门口的两棵李树开花了,远远望去,我以为是天上的云掉到了树上。我看到一个姐姐站在树下,然后我看到她用眼睛惊喜地喊我,一阵芬芳灌进我的鼻子,我就站到她的眼睛里。李瓦特用手和姐姐说话,他说:唐嫣然,这是李焦耳。姐姐用手指指我,然后用手摸摸自己的耳朵,我知道她在喊李瓦特给我起的新名字:李焦耳。我记得我最初的时候叫“宝宝”,然后叫“傻宝”,再然后就没有名字了。从我到学校之后,断断续续地,李瓦特又领来了李拉第,李赫兹,李亚里,李多德。再后来,还有唐嫣后、唐嫣呢、唐嫣怎、唐嫣样……现在,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学校或者酒店门口就会出现一个表情茫然的小孩,有时还有出生不久的婴儿。有次我推着李瓦特回来,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教堂旁边的花坛里哭泣着抽烟,她发现我们之后,慌乱地掐灭了烟头和啜泣声,然后消失在火葬场那边。等我推着木蛋到达酒店时,果然发现台阶上站着一个呆呆的小孩。
清晨,黄昏,夜半,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推着李瓦特出去。最初,我推着李瓦特出去的时候,蛋镇上的人总对着木蛋指指点点,大声念出木蛋上的字:李瓦特的蛋!李瓦特的棺材!有人还用手敲敲木蛋,好像在试探它有没有破损。李瓦特有时被敲醒了,很不耐烦地吐出一句脏话。而我总是笑着,我对着天上的云笑,对着一棵树笑,对着飞过的鸟笑,对着我脑袋中的唐嫣然笑。我觉得我一笑,天上的云也笑了,树也笑了,鸟也笑了,唐嫣然也跟着笑起来。唐嫣然的笑声最大,咯咯咯咯,把所有的声音都压下去了,就连教堂里放的“婚礼进行曲”都被淹没了。不过,有时候,李瓦特的鼾声和唐嫣然的笑声纠缠在一起,它们在我的脑袋里打架。李瓦特的鼾声长出了一只手,那只手上还捏着一根针,针头狠狠地刺着唐嫣然的笑声。唐嫣然的笑声流血了,我给她的笑声止了血,她又咯咯咯咯起来。我听着唐嫣然的笑声,加快脚步,推着木蛋穿过蛋镇。
很多时候,李瓦特给我挂上红绶带,让我站在酒店门口。站在我对面的是唐嫣后,她的身上也挂着红绶带。唐嫣后很活泼,看到有人来就弯下腰,说:叔叔好!有的叔叔就捏捏她的脸蛋,有的叔叔还在她的胸前摸摸。没人来的时候,唐嫣后就张大嘴巴望着我,我觉得她的嘴巴里有一个很深的洞,可以装下我们益智学校所有的人。我和唐嫣后站在酒店门口的时候,李拉第在停车场上跑来跑去,他替唐嫣后的那些叔叔阿姨们开车门关车门。李拉第还在教堂兼职当门卫,所以李拉第很快活,有时我觉得他跑来跑去的像一只撒欢的狗。我们益智学校的毕业生都有工作,李赫兹在火葬场,李亚里在教堂里打扫卫生,唐嫣呢她们在酒店里给客人跳舞。就连没有毕业的学生,他们有时候会在教堂里当天使,托起新娘的婚纱后摆,跟着“婚礼进行曲”的调子,嘴巴一张一合,好像是一群鱼来到了岸上。
不工作的时候,我就在房间里休息。我在房间的四面墙壁上都装上了镜子。回到房间,我就和镜子里的我说话。我说话的时候,镜子里的我也说话。我点点头,房间里有很多个我都在点头,看得我头晕眼花。李瓦特有时候会推开房门,在镜子里喊我。唐嫣然有时也会在镜子里笑,她一笑,我看到很多个我同时抱着了唐嫣然。一阵春天的芬芳袭过来,我就在床上醉过去了。
最近一段时间,我心里很慌乱,我觉得妈妈又来到了蛋镇。那天黄昏,我推着李瓦特经过火葬场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妈妈。她瘦得像一张纸,一阵风吹过,她和火葬场的烟雾一起被刮走了。我心里突然一阵烦躁。我对着西边天上的云笑,李瓦特的鼾声就用针刺云;我对着唐嫣然笑,李瓦特的鼾声又刺唐嫣然的笑。我推着木蛋,经过河坡的时候,我把李瓦特的鼾声关在木蛋里,然后使劲推了一下鼾声。我看到李瓦特的鼾声和木蛋一起滚到了河里。
A面
1
天主教堂的汪牧师主持完一对新人的婚礼,他准备到蛋镇打烧饼的摊子上去吃早餐。打烧饼的是一对老年夫妇,每次看到他,总是恭敬地叫他“汪师傅”。蛋镇并没有什么人信奉天主教,那些在教堂举行婚礼的新人,付出不菲的价钱,也只是赶个时髦。汪牧师还清楚地记得,第一个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的就是李瓦特和那个哑巴丫头唐嫣然,他把两个人的手合在一起,代表主给了他们最诚挚的祝福。最初,在教堂举行婚礼只是象征性地收点钱,就像蛋镇的人们到庙里供奉,也只是随心给点香火钱一样。后来,李瓦特找到他,告诉他要明码标价,而且,他还把益智学校的几个孩子送过来做天使。李瓦特说就算他汪牧师不要钱,但益智学校的孩子们还要吃饭穿衣,要很好地生存下去。汪牧师只好答应了李瓦特,但现在教堂的商业气氛越来越浓,想到这里,汪牧师无奈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走出教堂大门向左拐,汪牧师看到李瓦特把手搭在额头上,从李瓦特的手望过去,火车站挂钟的时针和分针分别指向9和5,火车站屋顶的鸡蛋雕塑在初秋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汪牧师问他今天到不到教堂来告解,并问他后来睡觉的时候梦里有没有一把枪。李瓦特很久没有到教堂告解了,汪牧师记得他上次告解还是两个月以前的事。那次,李瓦特告诉汪牧师,他的睡眠糟糕透了。只要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罪犯,然后到处躲藏,譬如躲在一棵树的树根里,躲在水底下,但最后总会被找到。梦的结尾是一只抵在后脑上的枪,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枪栓拉开的声音,接着是“砰”的一声。他试过在睡前搂住唐嫣然,但他搂得越紧,枪声就来得越快。后来,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制造了一个木蛋,木蛋的大小刚好能容下他的身体。他在木蛋上面钻了几个隐秘的透气孔,木蛋的顶端有个盖子,可以用按钮控制盖子的开和关。木蛋的背面装着手柄,底部有三个轮子。他把木蛋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摸上去真的像一个鸡蛋。他在木蛋上面刻了几个字:李瓦特的蛋。他爬到木蛋里,努力把自己当成一只孕育过程中的小鸡,睡眠状态稍有改善,但只是枪响声来得迟一点。后来他又在木蛋上加刻了一行字:李瓦特的棺材。他再次躺在木蛋里,把自己当成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并叫李焦耳推着他在蛋镇行走。没想到这个方法管用,他在梦中已经连续多天没有听见枪声了。汪牧师还记得,那天李瓦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长时间,他甚至在李瓦特告解的过程中打了个盹。最后,他告诉李瓦特,他会把他的困扰向主禀告,像以往一样,他也会替他犯下的过错保密:“愿主保佑你,阿门。”
但这次,李瓦特好像没有听到汪牧师的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李瓦特把手放下来后,摇摇晃晃地往蛋镇派出所的方向走去。汪牧师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难道他是要到派出所告解去吗?
2
李拉第站在教堂门口,弯腰恭送一对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的新人离去,他看到新郎不小心踩住了新娘的婚纱,新娘差点摔倒。李拉第“嘿嘿”地笑起来,接着益智学校的几个小孩子捧着糖果跑出来,后面跟着他们的王老师,王老师也是李拉第的老师。李拉第是个很有礼貌的人,看到王老师,他马上弯下腰说:王老师好!王老师对他竖起大拇指,领着天使们回学校了。李拉第目送王老师美丽的背影时,他看到李瓦特走了过来。李拉第高兴地把手举起来给昂可敬礼,并快活地大喊:昂可好!但昂可并没有搭理他。
李拉第看着昂可渐渐地走远,他噘起嘴巴,好像他不是二十三岁,而是三岁一样。昂可告诉他,他已经二十三岁了,但蛋镇人又说他和唐嫣后都只有三岁,所以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少岁。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尿尿的东西很难受,没有尿的时候也涨得很厉害,他只好按住尿尿的东西,身子胡乱地扭动。后来,蛋镇的人每次看到他,就喊:李拉第,跳个杰克逊的舞!李拉第不知道谁是杰克逊,但他知道自己一扭,蛋镇的人就很开心,蛋镇的人开心,他就开心,所以他就扭得更快。他还跑到酒店里,站到唐嫣呢她们的队伍里,手按住裤裆,跟着唐嫣呢扭动,逗得客人们哈哈大笑。
有一次,他给一个漂亮阿姨打开车门,阿姨穿得很少,下车的时候胸部挨着了他。李瓦特快活地把自己裤子的门也打开了。阿姨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尖叫着冲进了酒店,速度快得连唐嫣后都来不及叫一声阿姨好。又有一次,李拉第走到酒店门口,他看着唐嫣后,觉得挂着红绶带的唐嫣后很漂亮,他喊她:阿姨好!然后打开了自己裤子的门。唐嫣后张大着嘴巴看着他,她很奇怪,李拉第看上去很快活,但他的脸又扭曲着,根本不像平时那个跑来跑去的李拉第。李拉第觉得唐嫣后的嘴巴里一定藏着很多糖果,他凑上去闻她的嘴巴,果然闻到了淡淡的糖果香味。李焦耳也挂着红绶带,他永远在微笑,李拉第猜他一定是吃到了唐嫣后嘴巴里的糖。
几天后,昂可找到他,说:以后再不能在人面前打开自己的裤子门了,昂可教你打飞机。
在李拉第的脑袋中,一直装着昂可开飞机的情景。那天的阳光很大,李拉第看到昂可的飞机发出耀眼的光芒,昂可的脑袋躲进了一个钢帽子里。钢帽子爬到飞机里面,飞机发动,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李拉第的耳朵也跟着轰鸣起来。飞机摇摇晃晃地飞起来,益智学校的孩子们跺着脚兴奋地大叫:飞机!飞机!李拉第看到昂可在飞机里挥了挥手,躲得远远的人群也爆发出欢呼声。昂可的飞机后面拖着一个长长的红尾巴,李拉第听到有人大声念着:我爱唐嫣然!飞机飞过益智学校的操场,向河边飞去。飞机的速度不快,李拉第跟着昂可的飞机跑起来,边跑边叫:飞机!飞机!李拉第跑着跑着,突然发现昂可的飞机撞到一棵白杨树上,然后掉在白杨树下的草丛里。昂可在人群的惊呼声中从飞机里爬出来,他摘下钢帽子,一条红色的蚯蚓从他的头上爬下来。李拉第看到唐嫣然跑向昂可,然后昂可紧紧地抱着了她。
打飞机?
李拉第弄不懂昂可为什么要教他打飞机,是飞机不听话吗?昂可笑着说:是李拉第的飞机不听话。李拉第终于学会了打飞机,他一阵颤栗,想着昂可的飞机撞上白杨树的情景。昂可告诉他,一天最多只能打一次。李拉第是个听话的孩子,但有一天,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三次,在一阵阵的颤栗中,李拉第的耳朵里传来昂可飞机的轰鸣声,他甚至闻到了昂可的飞机和草地撞击的气味。
李拉第看着昂可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一群人的背影中。他拿出那盒磁带,昂可告诉他,他到益智学校来的时候,身上就装着这盒磁带。李拉第很喜欢磁带里传出来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这个声音好像还叫过他“乖宝宝”,但到益智学校后,那个声音就再没有出现过,除非他打开录音机播放这盒磁带。他想跟着那个声音一起唱歌,但他一张口,声音就跑回他的喉咙。啊哈,给我一杯忘情水。李拉第默念着,他看着包裹在磁带上的花纸,封面上的那个人有点像李焦耳,而封底的那个人却像昂可李瓦特。
3
蛋镇小西门的屠夫老张对着初秋10点钟的太阳发愣,夏天都过去了,但气温好像并没有降下来。案板上摆着几块没有卖完的猪肉,已经有了可疑的气味,几只苍蝇唱着歌围过来。老张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开始清点今天的收入。老张是个奇怪的人,他喜欢杀猪,但除了杀猪之外,却连一只鸡都不敢杀,他的理由也很可笑:怕鸡啄他。他胆子的确很小,有时看到一只老鼠,他居然会用手捂住嘴巴,发出女人一样的尖叫。老张清点完钞票,抬头看到李瓦特走过来。
老张喊:李瓦特,你把这几块肉拿到学校去,便宜卖给你了!
李瓦特好像没听到一样,一下子就闪过去了。要是往常,李瓦特一定会停下来和他扯几句:张黎华,我告诉你,假如那火车头还吐着烟……
李瓦特和蛋镇的人说话,总是以这句话起头。最初,老张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以他小学肄业的有限见识,只知道吐烟的火车就是烧煤的火车,他想,有时候煤的质量不好,冒的烟子的确很大。后来别人告诉他,烧煤的火车是蒸汽火车。一个叫瓦特的外国人,在烧开水的时候突然灵感一现,然后就发明了蒸汽机。老张突然想起读小学时,老师曾经说过一个叫牛顿的人,因为苹果砸在他头上也发明了一个什么。那段时间,老张老在蛋镇周围的果树下转悠,希望枣子桔子什么的水果砸在他头上,有一次真的有个柚子掉到了他头上,但当时他只觉得头晕眼花,把要发明的东西一下子忘记了。李瓦特在说完那句话后,还要接着往下说他的爷爷。说吐着烟的火车把他爷爷带到了北方,他爷爷后来还学会了开飞机。还说他爷爷曾经开着蛋镇人捐赠的飞机到过朝鲜。老张听李瓦特说过几遍后,后来只要他一开口说出那句话,老张就会呛他几句:知道,那你肯定会像你爷爷一样,在朝鲜打美国佬。
不过,老张在心里还是挺佩服李瓦特的。李瓦特会折腾,他曾经拆掉几辆旧摩托车,制造过一架土飞机。老张还记得李瓦特那天开飞机的情景:飞机先是像小鸟一样扑扇着翅膀,然后飞离了地面。虽然飞机最后撞到了白杨树上,但《兰城晚报》还是用一整版报道了这件事。也是因为这件事,李瓦特吸引了几个兰城人的投资,修建了“瓦特酒店”。老张还记得,李瓦特开飞机之后不久,就和那个哑巴丫头结婚了。李瓦特结婚那天,老张去喝了喜酒,回来的路上,他打着酒嗝,看到阳光穿过一些树照过来,整个蛋镇看上去晶莹剔透,真的像一颗鸡蛋。老张仿佛又回到了柚子砸在脑袋上的时光,他拍着自己白花花的肚皮,心想,哑巴真他妈漂亮,可惜不会说话。
“瓦特酒店”也很漂亮,但建成后生意并不好。蛋镇人习惯到一些小钵子馆消费,再说,谁没卵事跑到酒店里去睡觉?老张想起酒店建成后的一段时间,李瓦特眼窝深陷,焦虑得像一头知道自己即将被屠宰的猪。老张认为猪在被屠宰之前也是有预感的,它们死死地抓住地面,眼睛带着对人间的留念,号啕大哭。在这时候,老张只好拿出尖刀,让那些哭声默默地在腰盆里流淌。
死得最慢的是腿。老张经常和蛋镇人说这句话。
没过多久,李瓦特出现在蛋镇时,居然坐在了滑杆上。两个笑眯眯的傻子抬着李瓦特,在蛋镇上走来走去。他们后面跟着一群益智学校的孩子,扯着红色横幅,横幅上的字在风里猎猎作响:到蛋镇坐轿子,让你回味一辈子。听说,李瓦特把轿子坐到兰城去了。老张能够想象李瓦特的轿子在兰城穿行的情景,后悔自己没有跟着打条横幅,他甚至都想好了横幅的内容:老张猪肉,纯土猪肉。这样,也许兰城人都会到自己的摊子上来买猪肉。这之后,每到周末,果然有一些兰城人来到蛋镇,他们坐着滑杆在蛋镇上晃晃悠悠,吃住都在“瓦特酒店”。老张心想,李瓦特的嘴巴一定很渴,数那么多钱,该往手上吐多少唾沫啊!
这之后,蛋镇人纷纷效仿,有的夫妇合抬一个滑杆,有的做了四抬的轿子,最夸张的是原来百货公司的一群下岗职工,他们做了一顶三十六抬的轿子。客人可以在上面睡觉、吃饭,甚至还能在里面唱K。老张也托人做了滑杆,准备卖完猪肉和老婆也做做兰城人的生意。滑杆做好后,老张自己先坐上去试了一下,没想到竹椅不能承受他三百斤的体重,一下子就坏了。他老婆一耳光扇过来,老张脸上的肥肉荡漾着,然后“嘤嘤”地哭起来。后来,老张又做了一个“肩舆”,其实就是一个能背在肩上的大竹筐,里面设置了软座,发动机当然就是老张。有一次,老张背了一个体重和他媲美的兰城女人,开始的时候还是一路小跑,到最后,老张的胸脯几乎挨到了地上,远远看去,真像他杀过的那些猪。
轿子生意没有持续多久,到蛋镇的兰城人越来越少了。那个肩舆,老张倒没有丢掉,有时到乡下买猪,找不到车的时候,老张就把猪捆了丢在里面背回来。后来,听说李瓦特在酒店里增加了娱乐项目,蛋镇周边的租房渐渐多了一些涂脂抹粉的女人,到蛋镇的兰城人又多起来,但他们却不肯坐轿子了。老张看到傻子推着木蛋在蛋镇行走时,以为李瓦特又准备做什么新的生意。他也想做个木蛋,到时候推着兰城人在蛋镇转转,这可比背肩舆轻松多了。想到这里,老张还往手上吐了口唾沫。
老张突然想到,刚刚李瓦特虽然是一闪而过,但他的腿却有些蹒跚,难道他早上就喝了酒?他那么有钱,喝的一定是茅台。老张把靠在案板旁的一个塑料瓶打开,抿了一口本地产的敞口大曲。一阵风吹来,老张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从乡下买猪回来,迎面碰上了李瓦特的哑巴媳妇。月光下的哑巴媳妇美得像月亮里的嫦娥,老张变成了猪八戒,他伸长嘴巴,朝着嫦娥拱去。
4
丁麻觉得自己的上下眼皮像一对狗男女,上眼皮想要抱抱下眼皮,下眼皮开始有点矜持,但推了两下之后,却主动抱住了上眼皮,甚至比上眼皮还要急切。他还怀疑自己的脑袋里蹲了一只肥猫,赶也赶不走,脑袋因此也变得沉甸甸的,他索性靠在办公桌上打起瞌睡来。
丁麻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他差点在梦里笑出声来。昨晚,他和辅警小刘巡逻,抓住了一个惯偷。这个小偷经常在蛋镇的一些小超市的摄像头里出现,有时甚至还对着摄像头整理发型。丁麻想抓他也不是一两天了,没想到的是,这家伙直接出现在丁麻面前。那人提着一个蛇皮袋,看到丁麻和小刘迎面走来,丢下袋子就跑。丁麻和小刘跑得气喘吁吁,最后在接近天主教堂的河边上才把他按住。进派出所后,那个惯偷百般抵赖,说自己就是个路人甲,蛇皮袋也是捡的。丁麻调出摄像资料,让那个人自己辨认。摄像头的分辨率不是很高,小偷赌咒发誓,说绝对不是他,还说丁麻如果不相信,可以提取摄像头里那人的DNA,再来和他对比。
演,你他妈还演得过我?丁麻心想。
丁麻在蛋镇派出所的绰号叫“演员”,起初是因为协助兰城公安局抓一个逃到蛋镇的犯罪嫌疑人。确定嫌疑人逃到山上后,丁麻戴个草帽,拿着把镰刀上山了。他勾着背,在山上边割草边咳嗽。割了一会,他在山上生了把火,先拿个馒头烤烤,然后又拿个鸡腿烤烤。最终,饿得不行的嫌疑人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要买他的馒头和鸡腿吃。还有,丁麻和同事玩小牌,每次大胡听牌后,他都假装痛不欲生,还扇自己的耳光。同事放松警惕,猛给他点炮。同事都戏谑他是北京电影学院的高才生,当警察真是演艺界的一大损失。
那个小偷沉浸在自己的演技里,甚至还流下了委屈的眼泪。丁麻有点无聊,点了一支烟,习惯性地向窗外望望,他看到李焦耳正往教堂方向走去。他有点奇怪,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傻子,走路像跳舞的傻子,怎么没有推着李瓦特,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逛些什么呢?他没有多想,只是向小刘使了个眼色,说:这里先交给你,我到隔壁把那家伙收拾了来。不一会儿,隔壁房间传来内容丰富的声音:犯人的求饶声,丁麻的呵斥声,皮带抽打的声音,犯人的惨叫声。等丁麻从隔壁过来,那个小偷已经开始交代了。丁麻想,一场走心的演出,不亚于一场剧烈运动。等做完笔录,丁麻听到派出所院子的几棵树上传来了鸟叫声。
丁麻还在梦里遨游,桌上的电话响了,铃声如同皮鞭抽打着他的脑袋。撂下电话,丁麻骑上摩托车,赶往出警地点。当他到达小西门西侧时,时间刚好过去三分钟。所里规定,从接到报警电话到出警地点,一公里不得超过二分钟。
警察同志,你一定要把我的猫救下来啊!它今天偷喝了一点酒,就和我那老头子一样变糊涂了。一个老太太急得简直要哭起来,她的猫跑到了树上,树底下还有一只对着猫吠吠不休的狗。
丁麻经常处理这样的小事,有次还替人捅了一个马蜂窝:马蜂们把巢筑到一间房子的窗户底下。丁麻先把狗赶走,然后找人借了一根竹竿,把猫从树上赶下来。那只猫纵身一跃,跳到了一个人身上。但那人好像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丁麻一看,这不是李瓦特吗?丁麻问李瓦特到哪里去,但李瓦特头都没回,继续往前走,那只猫也只是把李瓦特的肩膀作为一个缓冲的跳板,早就跑到灌木丛里消失了。老太太唠叨着,也回去了。
李瓦特今天是怎么了?丁麻有些纳闷。平时,李瓦特见到他们总是很热情地打招呼,并时不时地要请他们吃饭。丁麻当然知道李瓦特为什么如此热情,他的酒店还是有些猫腻的。丁麻有时接到举报电话,他也会到“瓦特酒店”去查查,但等他赶到那里时,却什么情况都没有。不久前,兰城公安局直接到“瓦特酒店”展开清查行动,并抓了一些人。听说在这之后,酒店的生意变得很萧条了。
都不容易,丁麻想。他骑着摩托车,看着渐渐变黄的树叶,他觉得那只猫跑到了他的脑袋里。
5
《早晨》
一列送葬的车队
与一列娶亲的车队
在大街上不期而遇
大红花与大白花
相视一笑
李赫兹还记得那个遥远的早晨,他无聊而又有些羡慕地看着同学在走廊上跳绳。李拉第的脚把地面跺得震动起来,他的口水随着他跳绳的节奏飞扬。李赫兹觉得李焦耳最快乐,他谁也不看,总是朝着远方笑着。叔叔李瓦特走过来,给了李赫兹几本书。有一本书特别漂亮,上面画着一片树林,李赫兹看到了画里面的风,几片金黄的叶子向树林深处飘去。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本书。这是一本外国诗人的诗歌合集,李赫兹沉浸在那些诗句中,甚至连弥漫整个蛋镇的油菜花香都闻不到了。从那以后,李赫兹总感觉有些诗句从他的脑袋中飞出来,有的飞到教堂里,有的飞到一棵树上,有的飞到河水中,有一句诗像一只蜜蜂,“嗡嗡”地绕着李瓦特哼唱。那时,叔叔李瓦特想让他们成为艺术家,从外面请来老师教他们画画。李赫兹看见那些油彩就有些发晕,但其他的同学却很兴奋,他们用笔蘸着油彩,画了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叔叔让李赫兹给那些画起名字,说:名字起好了,装裱一下,可以拿到兰城去卖,说不定我们学校里藏着很多梵高呢。李赫兹不知道梵高是谁,他看着那些画,给它们起名字。李赫兹现在还记得几幅画的名字:《蛋镇的舌头》、《没有屁股的蝴蝶》、《在水里游泳的风》、《瓦特叔叔和唐嫣然的下午》……叔叔夸奖了李赫兹,并带着他到兰城步行街卖画。李赫兹看着兰城步行街的垃圾桶,他想起自己曾经在里面捡到过一个面包,他还记得那个面包散发出麦子的香味,那时,他跟着一个伯伯在兰城乞讨。李瓦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边吃着面包,一边拖着那条残腿乞讨。李赫兹记得叔叔很凶地对着那个伯伯吼,还说是伯伯弄残了他的腿,要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后来,叔叔把他带到了蛋镇。叔叔把画挂在阳光下,很多兰城人围着看,但没有一个人肯掏钱买,现在,那些画挂在益智学校的教室里,每次回学校,李赫兹都要去看一看。叔叔又从外面请来舞蹈老师教他们跳舞,李赫兹摸着自己瘫痪的右腿,看唐嫣呢那帮女孩子随着音乐绽放葵花般的笑脸。老师教的时候,李拉第也跟着胡乱扭动,李焦耳一动不动,但他后来走路时,却像在跳舞。
赶快给刚送进来的老人化好妆,家属在催了!殡仪馆的老马走进来,对李赫兹说。
李赫兹放下手机,他正在写一首诗。他让诗句从他的脑袋里飞到手机上,然后又飞到一个文学网站。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叫“胡平”的笔名,这个名字并不诗意,听上去就是一个普通人的名字。他记得自己没被叔叔带到蛋镇之前,那个伯伯就叫他“胡平”。现在,“胡平”在那个文学网站上很有名,每首诗歌的点击率都很高,还有不少女粉丝。他拿出毛巾,轻轻擦拭老人的脸,这应该是一个猝死的老人,脸上的肌肉还有弹性,不像是久病离世的。他用粉饼在老人的脸上扑了些粉,又在老人的脸颊上点了腮红,现在,老人看上去很有精神,如果睁着眼睛,这就是一个刚从蛋镇公园锻炼回来,在烧饼摊上喝了一点酒的健康老人。化好妆后,李赫兹给老马示意,一群哭声涌进来,充塞了整个房间。最初,李赫兹听着那些哭声,忍不住也会滴下眼泪。特别是那次,益智学校的一个小女孩因为白血病离去,叔叔和汪牧师还有唐嫣然把她送到李赫兹这里。李赫兹看着她苍白的脸,她那么安静,看上去就像一个天使。他给她化了妆,红扑扑的脸蛋,黑色的小辫子,是个在晚霞中追赶红蜻蜓的小女孩。李赫兹看到叔叔和唐嫣然都哭了,汪牧师划着十字,说:亲爱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很悲伤。上帝把她召唤去,是因为上帝需要她这个天使。阿门,愿主与你们同在。汪牧师的话没有止住叔叔和唐嫣然的眼泪,李赫兹的眼泪也汹涌而出。后来,李赫兹慢慢麻木了,听着哭声,他再也流不出泪来。他经常看到些熟悉的面孔,蛋镇中学的厨子老胡,在公园倒立行走的刘大刀,还有那个在火车站一坐就是一整天的王木匠。李赫兹有时拄着拐出去,他看着匆匆忙忙的人群,知道他们最终会回到他那里。他像汪牧师一样划个十字,在心里暗暗地祝福:迟点来。但有时也有些不速之客,李赫兹想起几天前的一个夜里,他正在